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苦槠树 > 第1章
大唐天宝年间,长安城平康坊的夜晚永远笙歌不绝。这里是帝国的娱乐中心,也是无数女子用青春与尊严换取生存的牢笼。
绛仙便是这牢笼中的一只困鸟。她原是良家女,父亲因卷入一桩科举舞弊案被流放岭南,家产抄没,十四岁的她便被没入乐籍,成了"醉春苑"的一名官妓。如今五年过去,她已是长安城中有名的舞妓,尤以一曲绿腰舞闻名遐迩。
今夜,节度使刘大人设宴款待同僚。绛仙穿着教坊司特制的霓裳羽衣,这衣裳用金线绣着百鸟朝凤图,在灯下流光溢彩,价值不下百金。可她觉得这华服重若千钧,压得她喘不过气。
"妙!真真是掌中飞燕!"一曲舞毕,刘大人抚掌大笑,将手中的琉璃酒盏随意掷在地毯上。酒液洇开,像一滩血。"过来,给本官斟酒。"
绛仙垂首跪坐在他身侧。刘大人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她的后颈,如同抚摸一件器物。同桌的崔御史捋着胡须,醉眼朦胧地高谈阔论:"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歌舞娱宾便是她们最大的造化。诸位可知道,就连上官婉儿那般才女,最终也不过是..."
帐中香烟缭绕,绛仙的眼神渐渐恍惚。她望着袅袅升腾的烟雾,忽然想起去年在慈恩寺见过的那尊飞天壁画。飞天女神衣带当风,自在翱翔,俯视众生。为何女娲能抟土造人,西王母执掌仙班,洛神凌波微步——女神众多,却无一位庇佑她这样的女子?为何那些泥塑木雕能享万年香火,受尽膜拜,而她们这些血肉之躯却要在此受尽凌辱?
"发什么呆!"刘大人突然狠狠掐了她的腰侧,痛得她几乎落泪,"还不给各位大人笑一个?"
绛仙慌忙扬起嘴角。这个笑容她对着铜镜练习过千万次,既要媚态横生,又不能显露屈辱,眼角微弯的弧度、唇线上扬的分寸,都要恰到好处。就像教习嬷嬷常说的:"你们啊,要把眼泪酿成蜜糖,把屈辱咽成酒浆。"
酒过三巡,刘大人的手越发不规矩,直接探入她的衣襟。绛仙浑身僵硬,却不敢挣脱。他贴着她的耳根低语,浓烈的口臭混杂着酒气扑面而来:"今夜跟本官回府,比在这强...本官后院还缺个会歌舞的..."
这个连《兰亭集序》都能念错的男人,这个在席间公然将洛阳说成长安属地的蠢货,却掌握着她的生死。只因他是正三品的节度使,而她只是乐籍贱户。
在这一刻,绛仙的心中有万千呐喊在翻涌:
为何我要陪这些厌蠢丑陋的男人睡觉?只因我是乐籍贱户,生杀予夺全在他们一念之间。他们可以随时将我们赠人、买卖,甚至处死,而大唐律法不会过问一个官妓的生死。
为何我要听他们大放厥词?因为在这个时代,女子的声音从来不算声音。即便是上官婉儿那般的才女,最终也不过是权力博弈中的棋子。而我们,连棋子都不如,只是玩物。
为何要忍受他们的粗鄙无理?因为拒绝的代价是皮开肉绽。去年有个姐妹不肯侍寝,被活活鞭挞至死,尸体草草裹了张草席就扔去了乱葬岗。
为何要陪笑?因为哭会换来更残酷的践踏。在这里,眼泪是奢侈品,我们消费不起。
为何要服务他们?因为从被卖入教坊的那天起,我们就不再是个人,只是件玩物。我们的身体不是自己的,是教坊司的财产,是达官贵人的消遣。
"大人恕罪!"绛仙突然伏地叩首,声音颤抖却坚定,"奴家今日身子不便,恐污了大人..."
话音未落,沉重的琉璃酒盏已经砸在她额头上。温热的血混着冷酒淌进衣领,模糊了她的视线。
"不识抬举的贱婢!"刘大人的咆哮震得梁尘簌簌落下,"来人!拖下去好好教训!"
她被两个护院粗鲁地拽向后院。月光照在青石板上,像铺了一层寒霜。护院的手像铁钳般箍着她的胳膊,她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阴暗的柴房,浸盐的鞭子,也许是更不堪的折磨。
走到那棵老梨树下时,绛仙忽然看见满地落花。那么白,那么轻,风一吹就散了,了无痕迹。就像她的一生,绚烂只在瞬间,零落才是永恒。
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猛地挣脱束缚,冲向那口古井。这是醉春苑中最古老的井,据说开凿于隋朝,井口石栏已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
井水很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但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下沉时,她仿佛看见十六岁那年的自己——第一次登台,水袖轻扬如蝶,满堂喝彩如雷。那时她还天真地相信,舞蹈是美的,是神圣的,是可以超脱尘俗的。
若有来生,愿做佛前的飞天。至少在那里,舞蹈是供奉,不是取悦;身体是艺术,不是工具;灵魂是自由的,不是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