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动持续了十几秒才缓缓平息,灰尘簌簌落下,像一场肮脏的雪。隧道重归死寂,但那沉闷的轰鸣声似乎还烙印在空气里,震得人耳膜发麻。
“提前了……”老水手佝偻的背影僵硬着,喃喃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它们闻到味了……羊圈里的骚动……让它们不耐烦了……”
他猛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急迫,之前的讥诮和苍凉被扫荡一空。他不再看林晞,而是疯狂地在那一堆杂物里翻找,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最后,他拽出一个沉重的、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体,粗暴地塞进林晞怀里。入手冰冷沉重,是金属。形状……像是一把老式的切割焊枪,但经过大量粗暴的改装,接口扭曲,焊着额外的储气罐和粗陋的电路板,看起来极度危险。
“拿着!沿着这条隧道一直往东!尽头有个旧的泄洪闸门,锈死了几十年了!用这个烧开它!后面是直通观测站基底维护层的旧排水渠!那是‘守门人’也未必清楚的老鼠道!”他语速快得像子弹,不容打断,“快滚!”
“那你……”林晞抱着那沉重的家伙,手指碰到冰冷的金属,微微颤抖。
“老子活了这么久,看够了!”老水手嘶哑地低吼,脸上是一种近乎狰狞的平静,“总得有人给那些牧羊犬找点不痛快!给你争取几分钟!”
他不再多说,猛地将林晞往隧道东侧的黑暗里一推,力量大得惊人。同时,他弯腰,从床铺底下拖出一个陈旧的木箱,打开。里面不是食物或工具,而是几捆用油布包好的、砖块般的塑性炸药,引信古老但看起来依旧致命。
林晞的心脏猛地一抽。
“走!”老水手头也不回,开始熟练地检查引信,背影决绝得像一块即将投入熔炉的顽铁。
没有时间告别,没有时间犹豫。林晞咬紧牙关,抱紧那沉重的焊枪,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入东侧隧道的黑暗。身后,传来老水手哼起的一支荒腔走板、调子古怪的老旧船歌,嘶哑破碎,在密闭空间里幽幽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疯狂与嘲弄。
她拼命奔跑,将那片微光和那不成调的歌声甩在身后。黑暗吞噬了她,只有脚下溅起的水声和粗重的喘息相伴。
跑了也许五分钟,也许更久。身后极远的地方,隐约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并不剧烈,但带着一种结构坍塌的闷响。紧接着,是几声尖锐的、绝非人类能发出的嘶鸣,像是被激怒的金属傀儡发出的噪音。
船歌戛然而止。
林晞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她没有回头,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焊枪,指甲几乎掐进冰冷的金属里。
她继续向前跑。
隧道终于到了尽头。一扇巨大的、覆盖着厚厚锈垢和藤壶残骸的圆形铁闸封死了去路。这就是老水手说的泄洪闸。
没有退路。
她放下焊枪,手忙脚乱地试图启动这个老旧的凶器。开关失灵了好几次,最终在她近乎绝望的捶打下,焊枪头猛地喷出一股炽白刺眼的火焰,发出狂暴的嘶吼,像一头被唤醒的钢铁野兽,震得她虎口发麻。
她举起这沉重的火焰,对准闸门边缘的锈死合页。
高温与冰冷的金属碰撞,发出尖锐的嘶鸣,耀眼的火星疯狂喷射,灼烫她的皮肤,点亮周围一小片黑暗。浓烟和铁锈烧灼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她眯着眼,顶着令人窒息的热浪,死死稳住喷吐的火焰。
合页在高温下逐渐变红、软化、熔化。
第一个合页断裂!
第二个!
焊枪的燃料在飞速消耗,火焰开始不稳定地闪烁。
第三个合页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终于熔断!
轰隆——
失去支撑的沉重闸门向内猛地倾倒,砸进后面的通道,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溅起漫天污水和沉积物。
一条更加狭窄、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败腥臭的圆形通道出现在眼前。管壁粘滑,覆盖着厚厚的、不明成分的黏液状生物膜,深处传来缓慢的水流声。
这就是排水渠。
林晞扔下几乎耗尽的焊枪,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黏液瞬间浸透了她的衣服,冰冷滑腻,像某种活物的腹腔内壁。通道向下倾斜,她几乎是半爬半滑地向下移动,周围一片漆黑,只有手电筒微弱的光柱在黏滑的管壁上晃动。
恶臭几乎令人窒息。
爬行了不知道多久,前方似乎出现了微弱的光亮和更大的空间。她奋力向前,终于从排水渠的出口滑了出来,重重摔落在一条冰冷的金属走道上。
她挣扎着爬起,用手电四处照射。
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被遗忘的地下码头或是船坞平台。空气潮湿冰冷,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和机油味。脚下是网格状的金属走道,下方深处是漆黑如墨、缓慢涌动的水体,水面上漂浮着一些工业废料和白色的、泡沫状的诡异浮沫。
平台的另一端,连接着一座巨大无比的、深入漆黑水下的结构体。那是一座堡垒般的建筑基座,由厚重的、布满锈蚀和深海生物痕迹的混凝土和钢铁构筑而成,表面布满了粗大的管道和密封阀门口。
海洋观测站。或者说,它的水下根基部分。
“巢穴”的入口。
走道上没有任何守卫。只有死寂,和下方黑水缓慢拍打桩基的沉闷声响。
林晞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脚步在金属网格上发出轻微的回音。她的手电光柱扫过那些巨大的密封阀门,最终停留在一扇相对较小的、看起来像是人员通道的厚重金属门上。
门上没有常规的锁具,只有一个复杂的、闪烁着幽蓝微光的电子识别器。访问权限:最高级。
她根本无法打开。
就在她感到绝望之时,她的目光落在识别器旁边。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用于物理紧急手动
override
的接口盖板。盖板的螺丝……有最近被拧动过的细小划痕。
是老水手?还是……“帕拉斯”?
她用手指抠开那块盖板。里面不是复杂的线路,而是非常简单、甚至堪称古老的机械结构——一组编码转盘。旁边刻着一行几乎被磨平的小字:
【初始设置:π
(Pi)
前九位】
心脏猛地一跳。这是……“守门人”系统的一个后门?一个被遗忘的初始设置漏洞?一个只有最早期的建造者才知道的捷径?
她颤抖着手指,开始转动那些冰冷的编码转盘。
3
.
1
4
1
5
9
2
6
5
每转动一位,内部的机械就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当最后一位数字“5”对准刻度,她屏住呼吸。
“嗤——”
一声气压释放的轻响,厚重的金属门缓缓地向内滑开了一条缝隙。
门后,不是预想中的通道。
而是一个巨大的、令人瞠目结舌的空间。
那根本不是什么科研观测站的核心。
那是一个……生物培育场。
巨大的、半透明的有机培养槽如同森林般矗立,里面充满了发出幽绿、暗紫、惨蓝荧光的营养液。培养槽中,悬浮着一个个……
人形。
不,不是完整的人形。是残缺的、扭曲的、仿佛正在融化和重塑的类人生物组织。有些还能勉强看出头颅和四肢的轮廓,皮肤苍白肿胀,五官模糊不清;有些则已经变成了难以名状的、蠕动的肉团,只有偶尔抽搐的神经束表明它们还“活着”。
粗大的、脉动着的血管状管道连接着这些培养槽,将那些发出荧光的液体泵入泵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混合了防腐剂和有机质腐败的气味。
而在所有培养槽的中心,是一个更加巨大、结构更加复杂的透明圆柱体。里面没有残缺的肢体,只有一片不断翻滚、聚合又分离的……脑组织。成千上万的人类大脑,被剥离了头骨,像古怪的水母一样漂浮在微红的液体中,彼此的神经突触通过纤细的人工神经索连接,形成一个巨大的、可怕的集体意识网络。
它们表面,不时闪过那张由神经电流勾勒出的、扭曲的撒旦面孔,比在任何扫描图上都更加清晰,更加……生动。仿佛一个签名,一个烙印,一个正在被批量生产、刻印的商品标签。
林晞扶着冰冷的门框,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这就是“选种”。这就是“电池”的培育基地。那些被判定为“次品”的,或许就被直接送来了这里,拆解,重组,变成更高效的“能源单元”!
她的目光越过这片恐怖的培育森林,望向空间的最深处。
那里,墙壁不再是金属或混凝土。
而是某种……活着的、搏动的、半透明的生物质膜。膜壁极其厚重,向内凹陷,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隧道口,深不见底,通向无法想象的黑暗。
膜壁本身散发着幽暗的、律动的磷光,表面布满粗大的、如同神经网络般的紫色脉络,正在缓慢地搏动,将某种能量输送向未知的深处。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攫住了林晞。那不仅仅是视觉上的冲击,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直接污染,让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物理的“门”。
彼岸与现实世界的交汇点。
它……是活着的。
而就在那巨大生物隧道的入口前方,搭建着一个临时的观察平台。几个穿着“守门人”制服、但神情远比她之前见过的猎犬更加凝重、甚至带着某种狂热敬畏的人,正站在那里。他们中间,簇拥着一个穿着白大褂、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
埃利亚斯·肖。NeuroSphere的创始人。公开场合的科技先知。私下的……牧场主。
他们似乎正在调试一台巨大的、造型奇特的设备,像是一台加强型的神经信号放大和输送装置,探针密集地对准了那个搏动的生物隧道口。
“……第一次主动尝试扩大通道稳定性,”一个研究人员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发颤,“根据‘恩赐’提供的坐标和谐振频率……”
“能量输出校准到最大,”肖博士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带着一种科学狂人般的专注,“我们必须送过去足够的‘祭品’,才能稳定通道,迎接真正的‘盛宴’降临。这是……进化必经的一步。”
祭品?扩大通道?
林晞瞬间明白了。刚才那阵震动!那不是彼岸自行试图扩大通道,这是“守门人”……是肖博士他们,在主动尝试献祭,以换取更稳定的连接!为了他们那可悲的、“合伙人”的虚妄承诺!
他们疯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打开什么样的潘多拉魔盒!
那台巨大的设备发出低沉的能量汇聚声,探针开始发出刺目的白光。
而下方,那个巨大的、由无数大脑组成的集体意识网络,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开始剧烈地、痛苦地翻腾起来。无数张撒旦的面孔在上面疯狂闪烁、扭曲。
它们就是……“祭品”?
林晞浑身冰冷。
她必须做点什么。阻止他们!毁了那台设备!或者……
她的目光猛地投向观察平台下方,那些密集排列的、泵送着荧光液体的粗大血管状管道。其中几条主血管,正连接着那个集体意识培养槽。
一个疯狂、绝望、同归于尽般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炸开。
她看到了平台下方阴影里,放着几个氧气罐和……一把落在角落的,老水手同款式的、锈迹斑斑的切割焊枪。
也许是维护人员遗落的。
也许是老水手之前通过别的途径送进来的“礼物”。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没有时间了。
那台设备的能量嗡鸣声越来越高亢,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林晞深吸一口那甜腻腐臭的空气,眼中闪过最后一丝属于人类的恐惧,然后被一种冰冷的、近乎非人的决绝彻底覆盖。
她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滑下平台金属架,扑向那把躺在阴影里的、冰冷的焊枪。
她的手,再次握紧了炽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