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临终关怀计划》的标题在屏幕上泛着冷光，像一块墓碑。林晞的手指悬在键盘上，微微颤抖。不是恐惧，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决绝。计划？哪有什么计划。这更像是一份写给自己的遗书，记录文明如何被温柔地、精准地安乐死。
她需要更硬的砖石，来砌这堵绝望之墙。
“帕拉斯”弄来的“守门人”残报告是钥匙，但锁孔更深。她需要找到“守门人”本身，或者，找到他们试图隐藏的、更核心的东西。
她的目光投向了城市另一端那栋标志性的玻璃幕墙大厦——NeuroSphere（神经球）公司全球总部。一家以尖端脑机接口和神经映射技术闻名的巨鳄，其创始人埃利亚斯·肖博士更是被誉为窥探大脑奥秘的先知。他们拥有全球最精细、最庞大的人类脑部活动数据库。
公开的数据库干净得像蒸馏水。但她不信。这样的公司，不可能对全球范围内愈演愈烈的神经异常毫无察觉。他们的非公开数据，尤其是那些涉及“异常”案例的深度扫描，必定藏着什么。
强行突破NeuroSphere的防火墙等于自杀。她需要一件钥匙，一件能让她像幽灵一样溜进去而不触发警报的钥匙。
她记起一次交易。很久以前，在她还未完全理解这交易的本质时，她曾用一段强烈的、关于迷失方向的焦虑，换取了短暂的、对复杂系统漏洞的“直觉”。那次“直觉”帮她解决了一个棘手的数据清理难题。
现在，她需要一次更强的“直觉”。针对世界上最坚固的神经数据堡垒。
这无异于向敌人祈求武器来攻击敌人。代价必然巨大。
她没有犹豫。她需要赶在“守门人”或彼岸彻底锁定她之前。
她刻意不去回忆具体细节，只是粗暴地调动、汇聚所有负面情绪：被窥视的恐惧，薇薇安们沉溺的虚假笑容，那条无情下跌的曲线，镜中一瞥的非人冰冷，还有那三个月后万籁俱寂的终极图景。她将它们搅拌、压缩，变成一团漆黑、粘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精神炸药。
然后，她在意识中“点燃”了它。
没有预兆。剧烈的撕裂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大脑。像有冰冷的凿子撬开她的颅骨，探入灰质，疯狂搅动。视觉神经首先背叛她，眼前炸开一片无序的、令人作呕的色彩暴雨。紧接着是耳鸣，尖啸声如同金属摩擦，盖过了一切外界声响。她甚至尝到了味道，一种尖锐的、类似烧灼电路板的金属腥气。
她被这股自造的精神风暴狠狠掼在地上，蜷缩着，干呕，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
探针来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冰冷，更……急切。它精准地捕捉到这团剧烈燃烧的负面能量，贪婪地抽取。过程短暂而粗暴，像用高压水枪冲洗污渍。
痛苦迅速消退，留下一种被彻底掏空、轻飘飘的虚无感。
然后，“报酬”注入。
不是温暖的希望，不是飞行的快感。
是一段极其复杂的、非人的算法密钥。它直接烙印在她的工作记忆区，结构精妙、冰冷，透着绝对的理性，绝非人类思维的产物。它像一把造型奇诡的万能钥匙，专门针对NeuroSphere核心数据库的某个隐藏后门。密钥的有效期很短，带着一种倒计时的紧迫感。
同时涌入的，还有一段强烈的、不容置疑的“认知”：使用它。找到“门”。
这感觉不对。彼岸从未如此“主动”地给予过指向性如此明确的工具。它们通常只支付享乐性的“硬币”。这次，它们几乎是在……引导她？
它们想让她找到什么？
空虚无暇细思。密钥在她脑中燃烧，催促着她。她挣扎着爬起，鼻腔里还残留着那股金属腥气。她连接上一个经过无数次跳转的匿名节点，将那段非人算法输入。
过程顺利得令人毛骨悚然。NeuroSphere的重重防火墙在这把钥匙面前无声地融化，像阳光下的薄冰。她长驱直入，进入一个从未对任何外部研究人员开放过的区域——标记为【α-7：临床异常波形归档】。
海量的脑部扫描数据奔涌而来。fMRI，PET，高密度EEG，弥散张量成像……全都是标记着“非典型性神经反应”、“幻觉伴随性激活”、“前庭-视觉信号冲突”、“记忆编码/提取异常”的案例。
她快速筛选，寻找与“交易”、“梦境回报”特征最吻合的模式。
找到了。
成千上万份。时间跨度超过十年。来自全球各地，年龄、性别、背景各异，但脑部活动在特定时刻，呈现出惊人的一致性。
当她将一份异常剧烈的、与“强烈正面梦境体验”报告同时记录的fMRI数据导入可视化软件，进行三维渲染时，屏幕上的图像让她呼吸骤停。
那不是通常看到的、显示不同脑区活跃程度的彩色斑点图。
在过度活跃的奖赏回路（伏隔核、前额叶皮层）核心，以及被强烈抑制的海马体、杏仁核区域，高亮显示的能量流动轨迹，在某个特定角度和渲染参数下，竟然清晰地、诡异地勾勒出一张脸的轮廓！
犄角般的扭曲前额，深陷的眼窝，拉长的下颌，一个扭曲、痛苦、却又带着某种极致嘲弄表情的——撒旦的脸！
她猛地向后一缩，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是巧合？图像处理的伪影？大脑
Pareidolia（空想性错视）——那种倾向于从随机图案中看出熟悉形象的心理现象——在更高维度上的体现？
她颤抖着手，调出另一份。又一份。来自不同大洲，不同扫描设备的数据。
全都有。
那张脸以各种角度、各种清晰度，潜伏在这些经历了“美妙梦境”的大脑扫描图中。像是某种签名，某种烙印，一个冰冷的嘲讽。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们渴望的天堂，它的真面目在此。
这不是科学。这是亵渎。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科学与
occult（神秘学）的边界在此彻底崩塌。彼岸的存在，它们的技术，它们施加影响的方式，完全超越了人类的理解范畴。它们不仅能操控神经化学，还能在物理层面，在脑能量流动的图案上，刻下如此……象征性的标记？
这标记是给谁看的？给“守门人”？还是给像她这样，偶然窥破秘密的“观察者”？
【警告：检测到异常数据流追踪。源协议：ND-17（守门人）。预计突破当前节点时间：4分32秒。】
终端上刺红的警报猛然闪烁。
帕拉斯的预警成真了。“守门人”发现了这次入侵。ND-17……她从未见过的协议编号，透着一种官方的、冰冷的杀气。
她没有时间震惊或深究那张脸的含义了。
她疯狂地下载。将所有带有“撒旦面孔”特征的脑扫描数据，连同其原始编码和患者匿名信息，压缩加密，注入一条她预先设置好的、单向的、一次性的数据脉冲通道。接收端是“掘墓人”网络的一个公共缓存池，她设置了24小时后自动解密发布。
能保存多少是多少。
完成瞬间，她切断了所有连接，物理拔线。
她瘫在椅子上，大口喘息，冷汗浸透衣衫。屏幕已经暗下，但那张扭曲的、嘲弄的撒旦面孔，却仿佛烙在了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它就在那里。
在每个人的大脑里。
在那些以为自己获得了幸福、希望、重逢喜悦的人们的神经元放电模式里。
一个来自地狱的签名，盖在了人类文明的死亡通知书上。
房间死寂。只有她剧烈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知道，“守门人”很快就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