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仪筹备“记忆互助小组”的第一个周末,社区活动室的玻璃窗上还沾着晨雾。她提前半小时到,把提前打印好的“认知训练小技巧”“中医食疗方”贴在墙上,又在每张桌子上摆了一小碟切成块的山药——陈医师说生山药能健脾,她特意从菜市场挑了最新鲜的品种。
陆续有人来,大多是和苏明远年纪相仿的老人,身边跟着儿女。最先进门的是张阿姨,她女儿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张阿姨的老伴老周。老周以前是工程师,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快记不清了,却总攥着一张泛黄的工程图纸,说要“去工地盯进度”。
“婉仪啊,多亏你组织这个小组,不然我都不知道跟谁说话。”张阿姨拉着苏婉仪的手,眼圈泛红,“有时候老周半夜醒了,说要找他的工具箱,我只能陪着他在屋里转,转着转着他就哭了,说自己没用了。”
苏婉仪拍了拍张阿姨的手背,刚想安慰,就听见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是苏明远,他手里拿着一个纸灯笼——正是上次在认知班做的那个,灯笼边角有些磨损,显然被他精心收着。“婉仪,我来早了吧?”他笑着走进来,眼神比以前亮了不少,“我跟李叔说好了,今天要教他写毛笔字。”
李叔是昨天苏婉仪在小区花园遇到的,他老伴走得早,儿女在外地,自己一个人住,最近总忘事,煮面条忘了关火,差点把锅烧了。苏婉仪邀请他来小组,他犹豫了好久,说“怕给别人添麻烦”,现在却跟在苏明远身后,手里还攥着一本崭新的笔记本。
人到齐后,苏婉仪先让大家做自我介绍。轮到老周时,他突然指着墙上的食疗方,大声说:“这个!我知道!芹菜炒肉丝,要放料酒和淀粉!”张阿姨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眼泪:“对对对,你以前最爱吃这个,我天天给你做。”
苏婉仪趁机说:“咱们今天就从‘记忆里的菜’开始聊吧,大家都说说,以前最爱吃家里人做的什么菜,怎么做的。”
话音刚落,李叔就举起手:“我来说!我老伴以前总给我做菠菜豆腐汤,她说菠菜要先焯水,不然有草酸,豆腐炖得烂烂的,喝着暖身子。”他说着,声音低了下去,“现在我自己做,总忘了焯水,豆腐也炖不烂,不好吃。”
苏明远拍了拍李叔的肩膀:“没事,下次我教你,我现在跟婉仪一起做饭,手艺还没忘。”他转头看向苏婉仪,眼神里满是骄傲,“婉仪现在做的番茄炒蛋,比我做的还好吃。”
那天的活动很热闹,大家聊着聊着,就从菜谱说到了以前的事。老周说起自己年轻时在工地指挥施工,下雨天人手不够,他自己扛着水泥袋跑;张阿姨说起她和老伴第一次约会,在电影院看《庐山恋》,老周紧张得把爆米花撒了一地;李叔说起他女儿小时候,总骑在他脖子上,要他摘树上的柿子。
苏婉仪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里暖暖的。她没想到,那些被疾病模糊的记忆,会在这样的聊天里慢慢清晰;那些藏在心里的委屈和孤独,也在这样的倾诉里渐渐消散。活动结束时,李叔拉着苏明远的手,说:“明远,明天早上我跟你一起去打太极吧?我看你们打拳,好像很舒服。”
苏明远笑着点头:“好啊,咱们一起,打太极能活络气血,陈医师说的。”
回家的路上,苏明远突然说:“婉仪,我今天好像没忘事。”苏婉仪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是啊,爸,您今天表现特别好。”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早上出门前,把要做的事写在便签上了,贴在袖口上,怕忘了。”
苏婉仪低头,看见父亲袖口内侧,果然贴着一张小小的便签,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去互助小组,教李叔写毛笔字,聊记忆里的菜”。她鼻子一酸,却笑着说:“爸,您真聪明,这样就不会忘了。”
苏明远抬头看她,眼里满是认真:“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我想记住这些事,记住跟大家一起说话的样子。”
第七章
砚台里的旧时光
互助小组每周活动一次,苏明远每次都积极参加,还主动承担了“教毛笔字”的任务。他从家里带来了那方端砚,还有几支毛笔和一叠宣纸,每次活动前,都会提前半小时到活动室,把墨磨好——他说“磨墨要慢,慢了墨才匀,写出来的字才好看”。
这天,苏婉仪刚到活动室,就看见苏明远和李叔坐在桌前,李叔握着毛笔,苏明远站在他身后,手把手教他写“一”字。“手腕要稳,别抖,”苏明远的声音很轻,却很认真,“就像打太极一样,慢慢把气沉下去,笔才能拿稳。”
李叔点点头,慢慢写下一横,虽然有些歪,却比上次工整了不少。“明远,你这手艺没丢啊,”李叔笑着说,“比我年轻时候写的好多了。”
苏明远拿起自己写的字,皱了皱眉:“还是不行,以前我写的柳体,横画要刚劲,现在手总抖,写不出那个味道了。”他说着,眼神有些失落。
苏婉仪走过去,拿起那张纸:“爸,您写的‘一’字,比上次好多了,您看,这横画虽然有些抖,却很有力,像老树枝一样,有味道。”她转头对李叔说,“李叔,您还记得吗?我爸以前是语文老师,教了三十八年书法,好多学生都特意来跟他学写字。”
李叔眼睛一亮:“真的?那明远你可得多教教我,我这辈子就想写一手好字,以前忙,没机会,现在闲下来了,正好学。”
苏明远听了,脸上露出了笑容,重新拿起毛笔:“好,咱们从基础的笔画开始,每天练一点,慢慢来。”
从那以后,苏明远和李叔每天早上打完太极,就会去活动室练毛笔字。苏明远把自己以前的书法教案找了出来,虽然有些地方记不清了,却能凭着印象,给李叔讲笔画的写法、结构的安排。李叔学得很认真,每次练完字,都会把纸叠好,收在笔记本里,说“要留着,看看自己进步了多少”。
有天晚上,苏婉仪下班回家,看见父亲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教案,对着灯光看。“爸,您怎么还不睡?”她走过去,看见教案上有不少笔记,有的地方被划了线,有的地方写着“明天教李叔写‘人’字”。
苏明远抬头,眼里有光:“我想把教案理一理,有些地方记不清了,得慢慢想。以前我教学生,总说‘写字要先做人,人要正,字才能正’,明天我要把这句话告诉李叔。”
苏婉仪心里一动,她想起父亲以前教她写字时,也是这么说的。那时候她才上小学,总把“人”字写得歪歪扭扭,父亲就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人’字就两笔,一撇一捺,要互相支撑,才能站得稳,做人也一样,要懂得互相帮衬。”
那天晚上,苏明远聊了很多以前教学生的事。他说起有个学生家里穷,买不起毛笔,他就把自己的旧毛笔送给学生;说起有个学生书法写得好,后来考上了美术学院,特意回来看他,还送了他一幅画;说起退休那天,学生们凑钱给买了那方端砚,说“老师,您教我们写字,也教我们做人,这砚台您留着,以后还能教更多人”。
“我以前总觉得,退休了就没用了,”苏明远看着砚台,眼神里满是温柔,“现在才知道,还能教李叔写字,还能跟互助小组的人一起说话,我还是有用的。”
苏婉仪握着父亲的手,说:“爸,您一直都很有用,以前是教学生,现在是教李叔,以后还能教更多人,您的手艺,您说的话,都是宝贝。”
父亲笑了,像个得到表扬的孩子。窗外的月光洒在砚台上,墨香轻轻飘着,那些被时光藏起来的旧时光,好像又回到了眼前。
第八章
菜市场里的小约定
入夏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苏明远早上打完太极,总爱跟李叔一起去小区附近的菜市场转。他说“菜市场热闹,能闻见菜的香味,心里舒服”,还说“要挑最新鲜的菜,给婉仪做她爱吃的番茄炒蛋”。
这天早上,苏婉仪刚起床,就看见父亲提着一个菜篮子从外面回来,篮子里装着番茄、鸡蛋、菠菜,还有一把芹菜。“婉仪,快起来吃早饭,”他笑着走进厨房,“我买了新鲜的番茄,今天给你做番茄炒蛋,再做个菠菜豆腐汤。”
苏婉仪走进厨房,看见父亲正在洗番茄,动作虽然慢,却很认真。“爸,您怎么自己去菜市场了?也不叫我一声。”她接过父亲手里的菜篮,发现里面的番茄个个饱满,菠菜也很新鲜,显然是精心挑过的。
“我跟李叔一起去的,”苏明远擦了擦手,“李叔说,菜市场早上的菜最新鲜,去晚了就没了。我们还跟王阿姨约好了,明天去她那里买豆腐,她的豆腐是手工做的,炖出来香。”
王阿姨是菜市场里卖豆腐的,摊位不大,却很受欢迎。苏婉仪以前跟父亲去买过豆腐,王阿姨总说“明远啊,你女儿真孝顺,天天陪你出来买菜”。那时候父亲还没生病,笑着说“是我陪她,她工作忙,我帮她挑点菜”。
现在父亲能自己跟李叔去菜市场,还能跟王阿姨约定,苏婉仪心里满是欣慰。她想起陈医师说的“多出去走走,跟人交流,能改善情绪,促进气血运行”,看来这些日子的努力,真的有了效果。
中午吃饭时,苏明远突然说:“婉仪,明天我想跟李叔去公园,听说公园里有荷花,开得可好看了。我想拍张照片,给互助小组的人看看。”
苏婉仪笑着点头:“好啊,我明天休息,陪你们一起去。”
第二天早上,苏明远特意穿上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是他退休时买的,以前总舍不得穿。他手里拿着手机,时不时拿出来看看,生怕忘了怎么拍照。李叔也穿得很整齐,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说“要把荷花的样子记下来,回去画下来”。
公园里的荷花开得正盛,粉色的花瓣映着绿水,像一幅画。苏明远站在荷花池边,拿着手机,认真地拍照。他以前总说“拍照是年轻人的事,我不会”,现在却能自己调整角度,还会问苏婉仪“这样拍是不是更好看”。
李叔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拿着本子画荷花。他画得很认真,虽然线条有些简单,却把荷花的样子画了出来。“明远,你快来看,我画的荷花,”李叔笑着招手,“等我画好了,送给你,贴在活动室的墙上。”
苏明远走过去,看着本子上的荷花,笑着说:“好看,比我画的好。下次咱们可以在互助小组搞个‘记忆里的画’活动,让大家都把记得的东西画下来,贴在墙上,多热闹。”
李叔点头:“好啊,我第一个参加。”
那天下午,他们在公园里待了很久,看荷花,聊天,还遇到了互助小组的张阿姨和老周。老周看见荷花,突然说:“我以前带儿子来这里玩,他总吵着要摘荷花,我不让,他就哭。”张阿姨笑着说:“是啊,那时候他才五岁,现在都三十多了,在外地工作,昨天还打电话回来,说下个月要来看我们。”
苏明远看着他们,心里暖暖的。他想起自己的女儿,想起以前带她去公园玩,她总骑在自己脖子上,要摘树上的叶子。那时候的日子好像就在眼前,虽然有些记忆已经模糊,可那份温暖,却一直留在心里。
回家的路上,苏明远突然说:“婉仪,我今天拍了好多荷花的照片,明天要给互助小组的人看,还要教他们怎么拍照。”苏婉仪笑着点头:“好啊,爸,您现在越来越厉害了,都会教别人拍照了。”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都是小张老师教我的,还有你,陪我练了那么多次。我现在觉得,这些新东西也不难学,只要慢慢练,总能学会。”
苏婉仪看着父亲的侧脸,夕阳洒在他脸上,柔和而温暖。她知道,父亲的记忆或许还会慢慢减退,可那些新的经历,新的约定,新的快乐,会像一颗颗种子,种在他心里,慢慢发芽,开出温暖的花。
第九章
暴雨夜的守护
七月的天,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这天下午,原本还晴空万里,突然就乌云密布,下起了瓢泼大雨。苏婉仪看着窗外的雨,心里有些慌——父亲早上跟李叔去活动室练毛笔字,出门时没带伞,现在雨这么大,他们怎么回来?
她刚想给父亲打电话,手机就响了,是李叔的声音,带着焦急:“婉仪,不好了,明远不见了!”
苏婉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李叔,您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我们刚才在活动室练完字,准备回家,雨太大了,我就去旁边的小卖部买伞,让明远在活动室等我,”李叔的声音带着哭腔,“可我买完伞回来,活动室里就没人了,我到处找,都没找到他。”
苏婉仪挂了电话,抓起伞就往外跑。她一边跑,一边给社区物业打电话,让他们帮忙在小区里找;又给互助小组的张阿姨、老周他们打电话,让他们也帮忙留意。
雨越下越大,打在脸上生疼。苏婉仪跑遍了小区的每一条路,喊着父亲的名字,声音都哑了。她想起父亲以前总说“下雨了要早点回家,不然婉仪会担心”,现在他却不见了,不知道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淋到雨。
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小区门口便利店的老板打来的:“婉仪,你是不是在找你爸?他在我店里呢,说要等雨停了再回家,还说要给你买你爱吃的草莓味棒棒糖。”
苏婉仪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一边往便利店跑,一边说:“谢谢老板,我马上就到。”
跑到便利店门口,苏婉仪看见父亲坐在靠窗的位置,身上的衣服有些湿,手里却紧紧攥着一根草莓味棒棒糖——那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父亲总记得。
“爸!”苏婉仪冲进去,一把抱住父亲,眼泪止不住地流。
苏明远看见她,笑着说:“婉仪,你来了?我看见下雨了,怕你担心,就想等雨停了再回家,还在这给你买了棒棒糖,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他说着,把棒棒糖递给苏婉仪,“就是刚才跑过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下,衣服湿了,不过没事,不疼。”
苏婉仪看着父亲膝盖上的泥渍,还有他手里的棒棒糖,心里又酸又暖。她拿出纸巾,轻轻擦着父亲脸上的雨水:“爸,以后别乱跑了,我会担心的。”
“我知道了,”苏明远点点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刚才李叔去买伞,我看见外面有个小孩在哭,说找不到妈妈了,我就想帮他找,结果走着走着就忘了路,还好看见这家便利店,就进来了。”
原来父亲是为了帮迷路的小孩,才走丢的。苏婉仪心里一阵感动,父亲虽然记不住很多事,却没忘了善良。
这时,李叔也跑了过来,看见苏明远,他松了口气:“明远,你没事就好,可把我吓坏了。”
苏明远笑着说:“对不起啊,李叔,让你担心了。刚才我看见一个小孩迷路了,就想帮他找妈妈,结果忘了路。”
李叔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以后咱们出门,不管去哪,都一起走,不分开。”
雨慢慢小了,苏婉仪牵着父亲的手,李叔跟在旁边,一起往家走。路上,苏明远突然说:“婉仪,刚才那个小孩,我帮他找到了妈妈,他妈妈还谢谢我了。”他说着,脸上满是骄傲。
苏婉仪点头:“爸,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