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雨,洗尽铅华。
当天光第一次毫无阻碍地穿透静心苑稀疏的枝叶,洒满庭院时,整个院落似乎都随之新生。
不再有缀锦楼那边送来的馊冷饭食,取而代之的是王府大厨房精心准备的四样小菜,一碗熬得软糯香甜的燕窝粥。伺候的下人也不再是那几个阳奉阴违的婆子,而是管家亲自挑选的两个手脚麻利、眉眼恭顺的小丫鬟。她们垂手侍立在廊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看向云舒微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一夜之间,云舒微还是那个云舒微,静心苑也还是那个静心苑。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青儿欢快得像一只刚出笼的鸟雀,一边为云舒微布菜,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她打听来的消息。
“王妃,您是没瞧见,昨儿个那苏晴柔被拖去浣衣苑的时候,哭得跟杀猪似的,嗓子都喊哑了。听说王爷下的是死命令,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还有缀锦楼,也被封了,里面的东西一样不许动,说是要等王爷发落。那些以前跟在苏晴柔屁股后面作威作福的丫鬟婆子,一个个吓得跟鹌鹑似的,全被关起来等候处置呢。”
云舒微安静地听着,用银匙小口地喝着粥,脸上没什么表情。扳倒一个苏晴柔,对她而言,不过是清理掉脚下一块碍事的绊脚石,连开胃菜都算不上。真正的战场,从来就不在这小小的王府后院。
她真正在意的,是萧珏的态度。
那个男人昨夜来过,说了解除禁足,恢复份例,却独独没有道歉。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被冒犯后的审视和被迫妥协的生硬。云舒微很清楚,苏晴柔事件的落幕,非但没能让她和萧珏的关系有任何缓和,反而让两人之间竖起了一道更高、更厚的无形壁垒。
萧珏开始忌惮她,审视她,怀疑她。
这很好。一个对你抱有警惕的对手,远比一个对你满怀爱意的丈夫,要容易掌控得多。
“王妃,管家来了。”一个小丫鬟在门口轻声禀报。
话音刚落,王府大管家便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四个抬着红木托盘的仆役。他对着云舒微深深一揖,姿态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恭敬。
“王妃娘娘大安。老奴奉王爷之命,将您这三个月的份例,以及库房里新进的几匹贡缎、一套头面,都给您送来了。王爷吩咐了,您马上要入宫赴宴,万万不可失了咱们靖王府的体面。”
托盘上的红绸被一一揭开,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在晨光下熠熠生辉,几乎要晃花人的眼。
青儿看得眼睛都直了,这些东西,比她们以前在云家最鼎盛时见过的还要好。
云舒微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道:“有劳管家了,东西放下吧。”
管家见她反应平平,心中对这位王妃的评价又高了几分。寻常女子见到这般阵仗,怕是早就喜不自胜了,可她却淡然处之,仿佛这些奇珍异宝,不过是些寻常物件。这份气度,着实不凡。
他正要再说几句奉承话,门外却又传来一阵骚动。一个下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神色慌张又激动。
“管家!管家!宫……宫里来人了!”
管家眉头一皱:“胡说什么!宫里若来人,自有门房通传,怎会如此喧哗?”
“不是宫里,是……是贤王府!”那下人喘着粗气,指着外面,“贤王府的大总管亲自来了,说是……说是奉贤王之命,特来为王妃娘娘贺喜!”
贤王?
这两个字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管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青儿也是一脸茫然,不明白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贤王,为何会突然派人来。
唯有云舒微,在听到“贤王”二字时,执着汤匙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萧辰。
当朝三皇子,萧珏最大的政敌。
原主的记忆中,这位贤王殿下素以温润儒雅,谦和有礼著称,在朝中名声极好,与暴戾冷酷的靖王萧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可云舒微却从国情局那些冰冷的资料里知道,越是看似完美的人,其面具之下的真实,就越是深不可测。
他派人来做什么?贺喜?贺什么喜?
恭贺她洗脱冤屈,还是恭贺她……成功算计了靖王府,让他那位四弟颜面尽失?
云舒微的脑中警铃大作。她意识到,自己恐怕是被一条更危险的毒蛇给盯上了。
不等她细想,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已经由远及近。一位身穿藏青色锦袍,面容精明干练的中年男子,在一众靖王府下人的簇拥下,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厮,手里同样捧着一个用明黄锦缎覆盖的礼盒。
来人正是贤王府的总管,李源。
他目光在院中一扫,便精准地落在了主位上的云舒微身上。他没有丝毫的倨傲,反而上前一步,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
“奴才李源,见过靖王妃。我家王爷听闻王妃沉冤得雪,心中甚是欣慰。特命奴才备上一份薄礼,以表祝贺。王爷说,王妃乃当世奇女子,蒙尘数月,如今尘尽光生,实乃我皇室之幸。”
这番话说得,既抬举了云舒微,又显得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可话里的意思,却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银针,扎得人心头发麻。
什么叫“沉冤得雪”?什么叫“蒙尘数月”?
这分明是在告诉所有人,他贤王府对靖王府后院发生的这点腌臜事,一清二楚!
靖王府的管家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自家王府的丑事,被政敌以这种方式当众揭开,这简直是赤裸的羞辱。
云舒微的心,则沉得更深。
萧辰,不仅知道,而且知道得很清楚。他甚至可能已经猜到了,整件事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这个男人,比她想象中还要可怕。
她缓缓起身,脸上挂着得体的、疏离的微笑:“有劳贤王殿下挂心了。区区小事,竟惊动了殿下,臣妾实在愧不敢当。还请李总管代为转达臣妾的谢意。”
她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只说感谢。
李源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疏远,依旧满面春风:“王妃娘娘客气了。我家王爷还说,这几日天气转凉,特意为王妃寻来了一匣上品的‘南海明珠’,此珠乃极北之地所产,色泽温润,有凝神静气之效,最是适合王妃这般清雅脱俗之人佩戴。”
说着,他亲自上前,将那礼盒上的锦缎揭开。
盒子打开的瞬间,满室华光。
只见黑色的天鹅绒上,静静地躺着一整套由鸽子蛋大小的南海明珠串成的头面,珠子颗颗饱满圆润,流转着柔和而神秘的光晕,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品。
饶是见惯了宝物的王府管家,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这哪里是薄礼?这简直是堪比聘礼的重礼!
更重要的是,男子向女子赠送如此贵重的贴身首饰,其间的暧昧之意,不言而喻。
贤王这是要做什么?他这是在公然挑衅靖王!
青儿也被这阵仗吓傻了,她下意识地看向云舒微,却见自家王妃的脸色,已经冷得像复上了一层寒霜。
这份礼,不是贺礼,是战书。
是萧辰递给她,也是递给萧珏的战书。他用这样一份礼物,在靖王府里,在云舒微和萧珏之间,生生楔入了一根钉子。
接,就是与贤王有染,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不接,就是当众驳了贤王的面子,平白无故树立一个更强大的敌人。
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云舒微在心中冷笑。她看着那盒光华璀璨的明珠,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
“贤王殿下厚爱,臣妾心领了。只是此礼太过贵重,臣妾福薄,受之有愧。青儿。”
“奴婢在。”
“替我取《风雨松柏图》来。”
管家和李源都是一愣,不明白她此时要取一幅画做什么。
很快,青儿便捧着一个长条锦盒出来。
云舒微亲自接过,走到李源面前,将锦盒递了过去,神情坦然,不卑不亢。
“李总管,这份南海明珠,请您原样带回。另外,也请您将这幅《风雨松柏图》,一并转交给贤王殿下。”
李源没有接,脸上露出为难之色:“王妃,这……这不合规矩。我家王爷送出的礼,断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云舒微的目光直视着他,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压迫力,“贤王殿下既知我沉冤得雪,想必也知我得以雪冤,所依仗者,不过是先祖与兵部尚书林大人的几分旧情。这幅《风雨松柏图》,便是我云家与林家情谊的见证。”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今日,我便将此画转赠贤王。一来,是谢殿下祝贺之情。二来,也是想请殿下做个见证。我云舒微能有今日,全赖林家庇护,此生此世,绝不敢忘。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这番话一出,李源的脸色终于变了。
云舒微这手“移花接木”,实在太过高明!
她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用一幅画,换掉了这份烫手的礼物。这幅画,看似普通,却代表了她和兵部尚书林伯渊的关系。她将画送给萧辰,等于是在告诉他:
第一,我知道你看穿了我的底牌,没错,我最大的靠山就是林伯渊。
第二,我把这张底牌送给你看,是告诉你,我云舒微有恩必报,林家是我的恩人,我与他,只是恩情,无关其他。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借此警告萧辰,她和林伯渊的关系,仅限于此。她不会成为任何一方拉拢林伯渊的筹码,更不会卷入他们皇子之间的党争。
她用一幅画,干脆利落地斩断了萧辰所有的试探和算计,将自己从那个暧昧的泥潭中,摘得干干净净。
李源在贤王府察言观色多年,如何听不出这其中的深意。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实则锋芒内敛的女子,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几分寒意。
这位靖王妃,怕是比他家王爷预估的,还要难缠百倍。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躬身,双手接过了那幅画。
“王妃深意,奴才明白了。奴才一定将画,和您的心意,原封不动地转达给我家王爷。”
说罢,他再不多言,示意下人收起明珠,转身便带着人,匆匆离去。
一场没有硝烟的交锋,至此结束。
直到贤王府的人走远,靖王府的管家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向云舒微的眼神,已经从敬畏,变成了深深的忌惮。
而此刻的王府书房内,萧珏正听着手下的密报,脸色铁青。
“你是说,老三的人,去了静心苑,还给王妃送了一整套南海明珠?”
“是,王爷。贤王府的总管李源亲自去的,阵仗闹得很大,现在府里怕是都传遍了。”墨风低着头,不敢看自家王爷那张黑如锅底的脸。
萧珏手中的狼毫笔,被他生生捏成了两段。
好,好一个萧辰!
前脚他刚把苏晴柔处置了,后脚他的好三哥,就迫不及待地来撬他的墙角了!
他这是在向全天下宣告,他萧珏不要的女人,他萧辰当个宝!
一股混杂着愤怒、羞辱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瞬间冲上了萧珏的头顶。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备马!本王倒要亲自去问问,本王的王妃,是何时与贤王,有了这么深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