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回到学校所在的城市时，天色已彻底沉下，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车窗，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压抑的灰霾之中。他紧紧抱着背包，那里面的户口簿像一块灼热的炭，烫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良心。
林薇在校门口等他。她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雨幕里，身形纤细却站得笔直，像一株不为风雨所动的芦苇。看到他下车，她没有迎上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走近。
陈默走到伞下，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模样狼狈，眼神里却有一种孤注一掷后的空洞和坚定。
“拿到了？”林薇的声音很轻，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清。
陈默重重地点了下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他拉开背包拉链，露出那本暗红色的册子的一角。
林薇的目光在那上面停留了一秒，很短，短到陈默无法捕捉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然后她抬起眼，看向他，语气平静无波：“明天早上九点，民政局门口见。”
没有安慰，没有喜悦，甚至没有一丝好奇他是如何拿到的。只有冷静到极致的安排。
陈默的心往下沉了沉，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不安悄然蔓延，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告诉自已，这就是林薇，冷静、高效、不拖泥带水。他应该习惯。
“好。”他哑声回答。
那一晚，陈默在宿舍辗转反侧。赵磊似乎看出了什么，嘟囔着“默哥你最近神出鬼没的”，翻个身又睡了。陈默盯着天花板，母亲的斥责、父亲沉默失望的脸、偷户口本时剧烈的心跳声……种种画面交替出现，折磨着他的神经。而最后定格的，总是林薇在毕业晚会上点头说“好”的那个瞬间，那双眼睛里复杂的光。
那是他所有疯狂和背叛的唯一支点。
第二天，天气放晴，阳光刺眼，仿佛昨日的阴雨从未存在。陈默早早到了民政局门口，手里紧紧攥着背包带子，手心里全是汗。他穿着唯一一套还算正式的衬衫西裤，有些皱，显得局促不安。
林薇准时出现。她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衬得她越发清丽脱俗，脸上化了淡妆，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她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装着她的户口本、身份证等材料，井然有序。
“走吧。”她看到他，只是淡淡一句，便率先走向那栋挂着国徽的建筑。
婚姻登记处里人不少，有和他们一样年轻、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期待的情侣，也有表情平淡、流程熟练的中年夫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甜蜜、庄重、以及一丝例行公事的淡漠。
填表、拍照、婚检声明……一系列流程按部就班。陈默像个提线木偶，林薇指哪里，他就办哪里。他紧张得手指僵硬，表格上的字都快不认识了。
而林薇，始终冷静得惊人。她清晰地回答工作人员的问题，利落地签字，甚至还能提醒陈默某个空格需要填什么。她的完美表现，反而衬得陈默更加手足无措。
“来，新人看这边。”摄影师招呼他们拍结婚证照片。
红色的背景布前，他们并肩坐下。陈默身l僵硬，表情紧绷，笑得比哭还难看。
“新郎官，放松点，开心点嘛！”摄影师调侃道。
陈默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感觉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就在这时，他感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
是林薇。
她侧过脸，对他微微一笑。那不是她平时那种礼貌或冷静的笑，而是带着一丝温柔的、鼓励的意味，眼睛微微弯起，像是落入了细碎的阳光。
陈默猛地一怔，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所有的不安和紧张奇迹般地在这一笑中缓缓沉淀下来。他反手握紧她微凉的手指，深吸一口气，再看向镜头时，眼神终于有了焦点，嘴角也扬起了一个虽然僵硬却真实了许多的弧度。
咔嚓。
闪光灯亮起，瞬间定格。红底照片上，穿着白衬衫的男孩神情仍带着些许稚嫩和紧张，眼神却亮得惊人；旁边的女孩笑得清浅柔和，依偎在他肩头。任谁看去，都是一对璧人，一幅“从此王子与公主过着幸福生活”的美好开篇。
拿着新鲜出炉、还带着打印机温热的结婚证，看着并排在一起的名字和那张红底照片，陈默的心脏后知后觉地、疯狂地跳动起来，一股滚烫的热流涌向四肢百骸。
他结婚了。和林薇。
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终于冲破了所有负罪和不安的堤坝，将他彻底淹没。他猛地转头看向林薇，眼睛亮得吓人：“林薇！我们……我们真的结婚了！”
他激动得想要拥抱她，却被她轻轻格开。
“嗯。”林薇看着手中的结婚证，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几秒，指尖极轻地拂过。然后，她平静地将它收进了那个透明的文件袋里，动作小心，却又公事公办，仿佛收藏一份重要的合通。
“我还有事，要先回一趟学院。”她抬起眼，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毕业典礼前，还有很多手续要办。”
沸腾的热情被悄然浇熄了一角，陈默愣了一下，连忙道：“好，那你先去忙。晚上……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庆祝一下？”
“再看吧，忙完联系。”林薇不置可否，对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她的背影在明晃晃的阳光下，依然挺拔优雅，却莫名地透出一种疏离感，很快汇入街道的人流，消失不见。
陈默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本属于自已的结婚证，滚烫的温度渐渐变得温热，最后只剩下纸张本身的微凉。
喜悦依旧巨大，却仿佛悬在了半空，找不到落点。那股莫名的不安，又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
他摇摇头，甩开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她只是性格如此，冷静惯了。他应该高兴，应该狂喜！他拿出手机，几乎是颤抖着，拍下结婚证的照片，发给了赵磊，又忍不住发在了沉寂已久的朋友圈，配文只有两个字：「幸会。」林薇
瞬间，手机再次爆炸。祝福、惊叹、难以置信的追问潮水般涌来。世界都在为他欢呼雀跃。
他沉浸在这种几乎虚幻的幸福感中，慢慢走回学校。走到宿舍楼下时，才想起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
无论如何，这已成事实。他需要告诉父母。
他深吸一口气，让足了心理建设，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这一次，接电话的是父亲。
“爸……”陈默的声音带着心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父亲低沉的声音传来，听不出喜怒：“默默，你妈妈昨天情绪不好，说的话重了点。”
陈默的心稍稍落下一点。
“但是，”父亲话锋一转，语气沉重得像压了千斤巨石，“结婚不是儿戏。你既然选择了，就要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不要后悔，也不要怨天尤人。”
父亲没有骂他，甚至没有追问户口本的事情，但这番话却比母亲的斥责更让陈默感到沉重和压抑。
“爸，我知道……我会的……”他讷讷地保证。
“那个女孩子……林薇，对她好点。”父亲叹了口气，挂断了电话。
通话结束。没有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却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和祝福。家庭的理解和接纳，道阻且长。
陈默刚刚鼓起的喜悦和勇气，又被现实磨掉了一层。他有些失魂落魄地推开宿舍门。
就在此时，手机特别关注的提示音响起——是林薇转发了他那条朋友圈。
她只回了三个字，和他一样：「幸会。」陈默
下面瞬间堆记了共通好友的祝福和起哄。
看着那并排的名字和那简单的两个字，陈默的心又被注入一股暖流。那些不安和沉重暂时被压了下去。
对，只要他和林薇在一起，只要他们彼此认定，一切困难都可以克服。他握紧了拳头，重新振作起来。
他点开林薇的头像，想问她晚上想吃什么。打字打到一半，视线无意间扫过她朋友圈的背景图——那是她前几天换的一张照片，是她坐在书桌前看书的侧影，阳光很好。
但此刻，陈默的目光却猛地凝固在背景图的某个角落！
照片虚化的背景里，书桌的一角，除了她那份耀眼的录用通知书，似乎……还压着另一份文件。露出的一角标题，是几个清晰的英文大写字母和一个熟悉的校徽轮廓——
那轮廓，像极了前几天他无意间在学院公示栏看到的、本届全额奖学金出国博士名单上印的那个标志！
他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一股冰冷的、名为怀疑的寒意，毫无预兆地，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瞬间冲散了他所有的喜悦和温暖。
红底照片的幸福感还残留在指尖，那无声的惊雷，却已在他心底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