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将军府的书房里,烛火已燃到了第三根。铜制烛台上积着半指厚的烛泪,琥珀色的蜡油顺着台沿往下淌,在案上凝成蜿蜒的痕,像极了京畿防务图上纵横交错的兵道。陆沉舟坐在太师椅上,玄色锦袍的袖口随意搭在扶手上,露出腕间一串墨玉手串
——
那是去年镇压边境叛乱后,陛下亲赐的物件,此刻却被他捻得咯咯作响,眼底的冷意比手串的玉质更甚。
窗外的风还没停,卷着残雨打在窗棂上,“嗒嗒”
的声响像有人在暗处轻叩。陆沉舟抬眼看向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只有远处街角的灯笼泛着一点昏黄,映得窗纸上的竹影扭曲成一团,倒像是藏在暗处的人影,正窥伺着这记室的算计。
“将军,苏将军到了。”
管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谨慎,“人已在廊下侯着,没带随从。”
陆沉舟捻手串的手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快得让人抓不住:“让他进来。”
门被推开的瞬间,一股湿冷的风裹着雨气闯进来,烛火猛地晃了晃,将进来那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又细又长。苏承业
——
神机营统领,穿着一身藏青锦袍,领口沾着些雨珠,却没半分狼狈,手里攥着个紫檀木盒,步态沉稳地走到案前,拱手时腰弯得恰到好处,既不失武官的硬朗,又带着几分刻意的谦卑:“陆将军深夜相召,苏某不敢耽搁。”
“苏将军客气了。”
陆沉舟抬手示意他坐,指了指案上的凉茶,“府里的人笨,没及时换热茶,将军将就着喝。”
话虽客气,眼神却没离开苏承业的脸,要看他这深夜到访,究竟是为了什么。
苏承业也不绕弯子,坐下后直接将紫檀木盒推到案中央,盒盖没关严,露出里面半块玉佩
——
羊脂白玉雕的牡丹纹,玉质温润,一看就不是凡品。“这是小女清瑶的贴身玉佩,”
他手指点了点盒子,声音压得极低,“将军见过明远,也该知道,我这女儿,是苏家唯一的嫡出。”
烛火芯子
“啪”
地爆了个火星,将玉佩的影子投在墙上,牡丹纹的轮廓竟显得有些狰狞。陆沉舟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又想起白日里妻子提起的苏清瑶
——
三岁的女童,穿着石榴红撒花软缎袄,领口滚着白狐毛边,发间束着赤金镶红宝石的抹额,眉眼依稀有苏承业的锐利,却因年纪小添了几分娇憨。只是上周宫宴,他亲眼见这孩子为了抢一块蜜饯,竟将丫鬟推得撞在廊柱上,眼里那点娇憨瞬间褪成了不容分说的占有欲,手指捏着蜜饯碟子不肯放,直到苏承业皱眉呵斥,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苏将军的女儿,自然是金贵的。”
陆沉舟端起凉茶抿了一口,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滑,却没压下心底的算计,“只是不知,将军今日带小女的玉佩来,是想说什么?”
苏承业笑了笑,身子往前倾了倾,凑近陆沉舟,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将军是禁军统领,京里的动静,你比谁都清楚
——
宁王萧玄昭,最近是不是走得太近未央宫了?”
他顿了顿,见陆沉舟没接话,又继续说,“前日我去神机营巡查,撞见宁王的亲信在营外徘徊,手里拿着的调兵符,竟不是陛下的印鉴。将军,你说,他这是想让什么?”
烛火猛地晃了晃,将陆沉舟的影子拉得更长,剑眉拧成一团。他自然知道萧玄昭的动作
——
近三个月,宁王的边境亲信频繁入京,暗卫递上来的密报堆了半案,只是他一直按兵不动,想看看这位异姓王究竟有多大的胆子。如今苏承业主动提起,倒省了他不少功夫。
“苏将军倒敢说。”
陆沉舟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案上的兵符,铜质兵符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宁王是陛下亲封的王,你说他会反,可有凭据?”
“凭据?”
苏承业冷笑一声,从袖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推到陆沉舟面前,纸上是一串奇怪的符号,“这是我从宁王亲信身上搜出来的,是他调兵的暗记。将军掌禁军,京畿防务在你手上;我掌神机营,手里有火器营的兵权。若他真反,我们内外夹击,他萧玄昭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逃不了。”
语气里的野心毫不掩饰,眼神亮得吓人,像是已经看到了夺权后的光景。
陆沉舟盯着纸上的暗记,指尖在符号上划过,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
萧玄昭手握兵权,又得陛下信任,若真要反,他未必能稳赢;但苏承业的神机营有火器,若是联手,胜算便多了几分。只是苏承业向来精明,不会平白无故帮他,今日提这话,必然有所求。
“苏将军想要什么?”
陆沉舟抬眼,直直看向苏承业,“明人不说暗话,你帮我,要什么好处?”
苏承业的目光落在案上的紫檀木盒上,手指捏了捏盒沿,声音软了几分,却依旧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我要的不多。他日若真能成大事,陆将军得了高位,只求两家联姻
——
明远配清瑶,天作之合。”
他顿了顿,补充道,“清瑶虽是女子,却也识得些字,性子烈了点,却能帮明远稳住后院。再说,苏家的兵权,将来不也是明远的?”
烛火渐渐弱了下去,将两人的脸映得一半明一半暗。陆沉舟看着苏承业,忽然笑了
——
这苏承业,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既想借他的手除了萧玄昭,又想通过联姻攀附,将来苏家与陆家联手,这京城里的兵权,便大半落在了他们手里。
“好。”
陆沉舟缓缓开口,声音里没有半分波澜,却带着敲定大局的决绝,“我答应你。只是苏将军要记住,若他日你苏家敢反悔,我陆沉舟,可不会念什么姻亲情分。”
苏承业脸上的笑终于真切了些,他拿起紫檀木盒,将玉佩取出来,递到陆沉舟面前:“将军放心,我苏承业向来说一不二。这玉佩,就当是定亲信物,明日我就让人送些聘礼到府里,先把婚事定下。”
陆沉舟接过玉佩,指尖触到冰凉的玉质,牡丹纹的棱角硌得指腹生疼。他看着玉佩上的光,忽然想起白日里明远的模样
——
三岁的孩子,穿着月白锦袍,手里拿着个木剑,非要跟他学武。若是知道自已将来要娶苏清瑶,那孩子,怕是要闹翻天。
“聘礼就不必了。”
陆沉舟将玉佩放在案上,推回苏承业面前,“婚事先瞒着,等过些日子,我再跟明远说。眼下最重要的,是盯着萧玄昭的动静,别让他坏了我们的事。”
苏承业也不坚持,收回玉佩放进盒里,起身拱手:“那苏某就不打扰将军了,有任何动静,我会随时派人来报。”
说罢,转身往外走,藏青锦袍的下摆扫过案角,带得烛火又是一晃,他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最终消失在门外。
门关上的瞬间,陆沉舟拿起案上的兵符,指尖用力,竟将兵符捏出了一道浅痕。窗外的风更紧了,卷着雨珠打在窗纸上,发出
“哗啦啦”
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哭。他抬眼看向窗外,夜色依旧浓得化不开,只有烛火在案上明明灭灭,映得他眼底没有半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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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玄昭、苏承业、明远、清瑶,将来这京城里的血雨腥风,怕是要从这桩婚约开始了。
烛火终于燃到了底,“噗”
地一声灭了。书房里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偶尔闪过的闪电,照亮案上的玉佩和兵符,在记室的算计里,泛着冷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