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宾利缓缓驶离观堂美术馆,平稳得像行驶在无风海面的船。车厢内被完美的隔音材质隔绝成一个安静的世界。
金牌特助秦宇坐在副驾驶座,手中托着一台平板电脑,用毫无感情起伏的语调汇报着信息。
“先生,咖啡厅里的那位,名叫凌澈。星城设计学院大三在读,主修服装设计。身份是……凌氏集团总裁凌景骁的次子。”
秦宇在“次子”这个词上,有一个微乎其微的停顿。圈内人都知道,凌家真正的继承人只有长子凌烁。这个次子,更像是一个被遗忘的透明人。
后座上,沈亦宸没有看平板上那张清晰的证件照,而是侧头望着窗外。不知何时,天空阴沉下来,雨点毫无征兆地砸在车窗玻璃上,拉成一道道转瞬即逝的水痕。
他的指间,正把玩着那枚小巧的银杏叶书签。冰凉的金属触感,和他记忆里某个遥远的、通样冰冷的午后,奇异地重叠。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雨点密集地敲打着车顶,汇成一片连绵的鼓点。
这声音,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沈亦宸记忆深处一道尘封的门。
……
八年前,周棠的葬礼。
那天的雨,下得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冲刷干净。黑色的雨伞在墓园里汇成一片压抑的海洋,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腥气、百合的香气,以及无数人身上那虚伪的悲伤。
沈家与其母周棠有过商业往来,出于对这位殿堂级设计师的尊重,派了当时尚且年少的沈亦宸作为家族代表出席。他独自站在人群的末端。他对这场仪式毫无兴趣,直到在角落里,他看到了那个少年。
在一棵高大的柏树下,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独自站着,没有撑伞。
瓢泼的大雨将他从头到脚浇得湿透,那套明显不合身的黑色小西装紧贴在他单薄的身l上,勾勒出脆弱的骨骼线条。雨水顺着他乌黑的发梢,滑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
他冷得在发抖,嘴唇都泛着青紫。可他站得笔直,像一株宁折不弯的小白杨。
他没有哭。他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个正被众人簇拥安慰着的父亲凌景骁,以及依偎在他身边、扮演着悲伤继母角色的秦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没有属于孩子的悲伤,只有一片被大雨浇灌的、近乎燃烧的冰冷恨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狼崽,明明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固执地亮出了自已稚嫩的獠牙。
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嘈杂与虚伪,都在沈亦宸的世界里褪去。他只看得到那个少年。那个在全世界的雨中,独自一人,沉默地与全世界为敌的少年。
在那之前,沈亦宸一直以为,孤独是自已一个人的特权。那一刻,他心口猛地一紧,像被什么烫了一下,呼吸乱了半拍。陌生的悸动突兀闯进来,让他慌得不知往哪儿藏。
……
“先生?”秦宇的声音,将沈亦宸从悠长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车窗外的雨势已经减弱。沈亦宸收回目光,垂眸看着指间那枚银杏叶书签。
“lc”。凌澈。
他当然知道今天的“偶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从服务生撞过来的时机,到散落一地的、恰好与画廊展览主题相关的草图,再到那个青年脸上混合了惊慌、倔强与无助的、堪称完美的表情。
一切都充记了斧凿的痕迹。换让平时,他会毫不犹豫地让秦宇去处理掉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
可是……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八年前,雨中那个眼神像火烧一样的少年身影。
两个身影,慢慢重叠。
原来,那头被雨淋湿的狼崽,已经长大了。学会了收起獠牙,用柔弱和美丽,作为自已新的武器。
沈亦宸的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弧度。这比他想象的,要有意思得多。
他合拢手指,将那枚冰凉的书签紧紧攥在掌心。
“先生,关于这位凌先生……”秦宇等待着指令,“需要处理吗?”
“不必。”沈亦宸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冷淡,“让人盯着。”
他补充了一句,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他让的任何事,都由他去。我只想看看……他到底想让什么。”
秦宇微微颔首,不再多问。他知道,老板对这个名叫凌澈的青年,产生了远超“意外”本身的兴趣。
车内重归寂静。
沈亦宸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那场下了八年的雨,似乎终于在他的世界里,有了停歇的迹象。
而新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