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爷子那句“道行不浅”像一块冰，直直砸进林永吉的心里，冻得他四肢都有些发麻。他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索罗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四周的白雾浓得化不开，不再是轻柔的纱幔，而是变成了粘稠的、翻滚的乳白色泥沼，将父子俩紧紧困在其中。能见度不足五米，方才走过的路、做过的标记，甚至连身旁的树木，都只剩下模糊扭曲的轮廓，仿佛随时会融化在雾里。
“爷……这、这就是‘迷山’？”永吉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颤抖。他听过很多关于“迷山”的传说，村里老人说那是山神爷发怒，或者是被“鬼打墙”了，人会在自己熟悉的山林里不停地绕圈子，直到精疲力尽，最终……他不敢再想下去。
“嗯。”林老爷子面色凝重如水，他并没有慌乱，那双看惯风霜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四周，耳朵微微翕动，捕捉着雾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别慌，慌了神，气就散了，更容易着道。”
他接过永吉手里的索罗棍，将其尖头朝下，竖直地插在脚下的泥土里。然后从背筐里又掏出些烟叶和干粮碎末，小心翼翼地撒在棍子周围，形成一个简单的圆圈。这是一种最基础的安抚和界定，向看不见的存在表明他们并无恶意，只是暂时迷失的过客。
“跟着我，步子踩稳，别回头。”老爷子低声吩咐，拔起索罗棍，选定了一个方向，迈步走去。他的步伐依旧稳定，但永吉能感觉到，祖父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
永吉紧紧跟在祖父身后，几乎踩着他的脚印。雾气湿冷，粘在皮肤上，带走体温。除了他们踩在湿滑落叶上的沙沙声，以及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了死寂。那种诡异的、被窥视的感觉又出现了，比之前更强烈，仿佛有无数双眼睛藏在浓雾后面，冷漠地注视着他们。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林老爷子突然停下。永吉差点撞到他背上。
“爷？”
老爷子没说话，只是用索罗棍指了指旁边一棵歪脖子老椴树。那树杈上，系着一小条褪色的红布条——那是他们半炷香之前路过时，老爷子亲手系上的标记。
他们真的在原地打转！
一股寒意瞬间从永吉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传说中的可怕变成了冰冷的现实。
“好厉害的‘迷障’。”林老爷子喃喃自语，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不再试图走路，而是站在原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就在这时，永吉又看到了！
就在左前方不远处的雾墙里，那个矮小的、顶着绿叶的影子再次一闪而过！这一次，距离更近，他甚至看清了那影子似乎穿着红色的肚兜，皮肤白得吓人，咧开的嘴里仿佛没有牙齿，只有一个黑乎乎的洞。
“在那！”永吉失声叫了出来，手指猛地指向那个方向。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那影子发出一阵极其尖锐、却又带着孩童般嬉闹意味的笑声！“咯咯咯……嘻嘻嘻……”笑声在浓雾中扭曲、回荡，从四面八方涌来，根本分辨不出源头。
林老爷子猛地睁开眼，厉喝一声：“闭嘴！收声！”
他一把将永吉拉到自己身后，手中的索罗棍横在胸前，棍头的铜钱无风自动，发出极其轻微却异常清脆的“嗡”鸣。
那笑声戛然而止。
雾气似乎停滞了一瞬。
然后，永吉感到脚下的地面微微震动起来。不是地震那种剧烈的晃动，而是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地下翻身，带动着表层的泥土和落叶簌簌作响。
“不好！”林老爷子脸色剧变，猛地抬头看向四周的树木。
只见周围那些原本静止的树木，枝桠开始无风自动，不是随风摇曳，而是像活物的手臂一样，僵硬地、带着某种恶意地缓缓摆动，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它们的影子在浓雾中被扭曲拉长，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一步步地朝着他们围拢过来。
脚下的震动越来越明显，永吉甚至能听到地下传来沉闷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声。仿佛这片土地本身正在苏醒，并对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表达着强烈的厌恶。
“爷！地、地在动！”永吉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他从未经历过如此恐怖的景象，山林在他眼中变得无比陌生和狰狞。
林老爷子一把将背筐甩在地上，快速地从最里面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袋子。他解开袋子，里面露出一些颜色古怪的粉末，像是朱砂、硫磺和一些磨碎的不知名草药混合而成。他迅速地将这些粉末沿着他们两人站立的范围撒了一圈，形成一道淡淡的屏障。
粉末落地的瞬间，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周围缓缓逼近的树枝仿佛被无形的墙壁挡了一下，摆动得更加焦躁不安，但却暂时无法侵入粉末圈出的范围。
然而，地下的震动却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愈发剧烈。永吉甚至感觉站不稳脚跟。
林老爷子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知道这临时的手段支撑不了多久。这“迷山”的威力远超他的预料，缠上他们的东西，其恶意和力量都非同小可，绝非寻常的山精野怪。
他看了一眼身边吓得脸色惨白、但依旧强撑着没有乱跑的孙子，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不能再等了。
他猛地将索罗棍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敲响了某种无形的战鼓。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原本有些佝偻的身躯在这一刻挺得笔直。
他转头对永吉疾声说道：“捂上耳朵！待会儿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准出声！不准跑！闭上眼睛！”
永吉被祖父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震慑，下意识地紧紧捂住双耳，死死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闭上眼睛的刹那，他听到祖父发出了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
那声音洪亮、苍凉、穿透力极强，完全不像是一个老人能发出的声音。它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的力量，瞬间撕裂了浓稠的雾气，震得周围的树叶扑簌簌落下。
“开——山——神——路——喽——！”
巨大的声浪在山林间滚滚回荡，甚至暂时压下了地下那诡异的呜咽和树枝的摩擦声。
永吉即使捂着耳朵，也被这吼声震得心胆俱颤。他感觉到祖父吼出这一声后，周围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似乎为之一滞。
他忍不住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
只见祖父站在那圈粉末中央，身形仿佛高大了几分。他手中的索罗棍直指苍穹，棍头的铜钱高速震颤，发出嗡嗡的鸣响，与那吼声奇异地应和着。
浓雾被声浪逼退了些许，但更深处，那些扭曲的树影仿佛被激怒了，更加疯狂地舞动起来。而地下那沉闷的呜咽声，在短暂的停滞后，陡然变成了愤怒的咆哮！
紧接着，永吉看到了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就在祖父正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地面猛地向上拱起，裂开一道漆黑的缝隙。并不是泥土塌陷，而是仿佛那里的空间本身被撕裂了！
从那条扭曲的、不规则的裂缝中，猛地涌出大股浓得如同墨汁般的黑气！那黑气翻滚着、凝聚着，其中仿佛有无数痛苦扭曲的面孔在挣扎、嘶嚎，散发出一种冰冷彻骨、怨毒至极的气息，瞬间将祖父那声“喊山”带来的震撼力冲得七零八落！
林老爷子如遭重击，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了半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度惊骇的神色。
“不对……这不是山灵……这是……”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
那墨汁般的黑气迅速弥漫开来，所过之处，草木瞬间枯萎焦黑。它仿佛有生命一般，凝聚成一只模糊不清、巨大无比的黑色利爪，带着湮灭一切的死寂气息，悬停在半空，对准了圈内的爷孙两人。
咯咯咯……嘻嘻嘻……
那诡异的孩童嬉笑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清晰地从那翻滚的黑气深处传来。
永吉吓得魂飞魄散，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看见祖父猛地将索罗棍插回地上，另一只手飞快地探入怀中，似乎想要掏出什么东西。
但那巨大的黑色利爪，已然带着撕裂一切的恐怖威势，轰然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