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的雪，直到五月还不肯彻底化尽。
林永吉蹲在溪边，掬起一捧刺骨的雪水拍在脸上，激得他一个哆嗦，残存的睡意瞬间荡然无存。清晨的寒气像细针，钻进他单薄的粗布褂子里。他抬头望向层层叠叠、墨绿深沉的林海，以及更远处那座披着皑皑白雪、直插苍穹的山峰，心里既有些发怵，又按捺不住一股跃跃欲试的兴奋。
今天，是他满十六岁后，第一次跟着祖父进老林子。
“永吉，磨蹭啥呢！”一声低沉的吆喝从身后传来。
林永吉赶紧站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小跑回林边的窝棚前。祖父林老爷子正蹲在那里，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背篓里的物件。老爷子年过六旬，头发胡子都已花白，但身板依旧硬朗得像棵老柞树，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刻满了山风与岁月的痕迹。他的眼神锐利而沉静，望过来时，总让林永吉觉得心里那点小九九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爷，都收拾妥当了。”永吉拍了拍自己那个小了一号的背筐，里面装着干粮、水囊、一小捆绳索和一把磨得锃亮的短柄手斧。
林老爷子没说话，只是用目光仔细扫了一遍永吉的装备，微微点了点头。他拿起靠在窝棚边的一根木棍——那不是普通的棍子，是一根“索罗棍”，采参人专用的工具，一头削尖，另一头绑着红绳和一枚老旧的铜钱。老爷子摩挲了一下那光滑的棍身，神情庄重地将其递给永吉。
“拿稳了。进了山，它就是你的伴当，能探路，能防身，更能请山神爷开路，保佑咱找到棒槌。”老爷子的声音低沉而严肃。
永吉双手接过，感觉那索罗棍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某种说不清的分量。他知道“棒槌”是他们对野山参的尊称。
爷孙俩一前一后，沉默地钻进了密林。林老爷子打头，他的脚步极轻，踩在厚厚的落叶和苔藓上，几乎听不见声音。永吉努力模仿着，却还是时不时踩断枯枝，发出“咔嚓”的轻响，每到这时，祖父的后背仿佛都长着眼睛，会微微顿一下。
林子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腐烂的树叶和某种清冽的植物混合气息。阳光被高大的树冠切割成碎片，零星地洒落下来，在林间投下变幻莫测的光斑。四周极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和各种不知名的鸟鸣。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林老爷子忽然停下脚步，抬起手。永吉立刻屏住呼吸，顺着祖父凝视的方向望去。只见前方一片向阳的缓坡上，在一丛蕨类植物中间，挺立着一株植物，茎秆顶端簇生着几颗红得滴溜溜的浆果。
“五匹叶！”永吉差点喊出声，心脏怦怦直跳。看浆果的成色和茎秆的粗壮程度，下面定然藏着不少年份的老参。
林老爷子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他眯着眼，仔细打量着那株参的四周，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和山势。他压低声音对永吉说：“看准了地方，这叫‘露水参’，看着喜人，但边上土松，碎石多，说明这坡不稳当。挖的时候，手脚都得轻着点，根须断了一根，价值就掉一大半，更惊了山神爷。”
他示意永吉待在原地，自己则拿着索罗棍，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用棍子在那株参周围比划了一圈，然后选定了下棍的位置。接着，他做了个让永吉诧异的动作——他从怀里掏出三片晒干的烟叶，恭敬地放在那株参前方的空地上，又拿出一小块饽饽，掰下一角，放在烟叶旁边。
然后，老爷子才蹲下身，用索罗棍的尖头，极其轻柔地、一点点地拨开参周围的浮土和碎石，动作耐心得如同在抚摸婴儿。
永吉看得入了神，不知不觉间，目光从祖父的手移到了旁边的林子里。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抹异样。就在那株参旁边不远处，一棵老红松的阴影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那绝不是野兽，也不是风吹草动。那影子……隐约像是个矮小的人形，似乎还顶着一片翠绿的叶子，正探头探脑地朝祖父挖掘的方向张望。永吉猛地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松树后面空空如也，只有阴影和几丛普通的灌木。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心里嘀咕：难道是起太早，眼花了？
突然，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从祖父脚下传来！
林老爷子反应极快，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只见他刚刚蹲着的那片山坡，泥土和碎石簌簌滑落，瞬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塌陷坑！虽然不大，但若是反应慢点，一条腿陷进去肯定难免受伤。
永吉吓了一跳，赶紧冲过去：“爷！您没事吧？”
林老爷子站稳身形，摇了摇头，脸色却异常凝重。他看了一眼那株差点让他失足的参，又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扫向永吉刚才盯着的那棵老红松，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没事。”老爷子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他不再去看那株参，反而走到刚才塌陷的土坑边，蹲下身仔细查看塌陷处的断面。
永吉也凑过去看，只见那泥土断面里，除了寻常的沙石，似乎还混杂着一些异常漆黑、像是烧焦过的木炭碎屑，以及几片破碎的、看不出年代的腐朽兽骨。
林老爷子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碎骨和炭屑，脸色越来越沉。他猛地站起身，对永吉斩钉截铁地说：“这参，不能挖了。地方不对。”
“啊？为什么呀爷？”永吉大惑不解，一棵近在眼前的五匹叶老参，就因为差点塌方就不要了？
老爷子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抬头望了望天。不知何时，原本零星的阳光已被不知从何处漫起的山雾彻底吞没，林间的光线变得昏暗暧昧，四周的温度也似乎下降了不少，那股熟悉的清冽植物气息里，仿佛掺杂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陈旧墓穴般的阴冷。
风穿过林梢，声音变得有些尖锐，呜呜咽咽的，不再像之前那样平和。
“时辰不对，山气变了。”老爷子言简意赅，语气里带着一种永吉从未听过的、不容置疑的决断，“收拾东西，咱们得往回撤，快！”
他的目光再次锐利地扫过那片幽深的林子，仿佛在警惕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然后，他一把拉起还在发愣的永吉，转身就朝着来时的方向快步走去，步伐又快又急，几乎像是在逃离。
永吉被祖父前所未有的紧张情绪感染，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起来。他一边踉跄地跟着祖父往回走，一边忍不住再次回头，望向那棵诡异的老红松。
雾霭缭绕的松树下，阴影仿佛更浓了。
就在那浓郁的阴影边缘，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矮小的、顶着绿叶的影子一闪而过，这一次，他甚至觉得那影子……仿佛对着他咧开嘴笑了一下？
永吉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看，慌忙转回头，紧紧跟在祖父身后。
林老爷子一言不发，只是脚步更快了，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永吉的胳膊，攥得他有些生疼。那柄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索罗棍被他握在另一只手里，尖端斜指着地面，像是在防备着什么。
来时的路在渐浓的山雾中变得模糊不清，四周的树木仿佛都长成了同一个模样。永吉忽然惊恐地发现，他们来路上那些他依稀记得做过标记的树、那些形状独特的巨石，此刻竟全都找不到了。
这片他自小奔跑玩耍的山林，第一次变得如此陌生而充满未知的危险。
林老爷子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环顾四周越来越浓的、仿佛有生命的白雾，脸色变得无比难看。他松开永吉，缓缓将手中的索罗棍横在身前，用一种永吉从未听过的、既像是祈祷又像是命令的苍老腔调，对着前方空茫的雾气，低沉地吐出一句话：
“想不到……真撞上‘迷山’了。”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缓缓补完了下半句：
“而且，缠上咱的这东西……道行不浅呐。”
话音未落，四周的雾气骤然翻滚加剧，像一堵白色的墙，彻底吞没了他们的来路和去路。那呜呜的风声里，似乎隐隐夹杂进了一种细碎而诡异的嬉笑声，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