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线初动
铜灯幽黄，光影如水，把清音阁里的檀木案边映出苏远的侧脸。窗外，老槐树的枝影被晚风拨动，一片凉意袭入。他低头翻阅那摞新递来的账册，手指间皆是昨夜余烬未散的残香。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曹清韵执着淡青色长衣，俏然入内。
她目光落在苏远面前厚厚的账册上，眉头收紧，语气冷静中藏着隐忧：“这批军商账目有蹊跷。边境失事的风声未开，曹家便连遭阻扰，再拖下去，生意恐要砸在手里。”
苏远将一页墨迹未干的账单摊平，淡淡道：“这批货物的去向与边军暗符相合，账目的来回也多了几笔混浊的银票。若不是有人有意为之，怎会如此重复？”
曹清韵侧身落座，细看账页。她纤指一点，“从这里起，钱票流向忽然多一层转手，这人与边军霍青莲那边……会不会有关系？”说到最后，语气压低近乎喃喃。
苏远注视她片刻，缓缓点头：“我与霍大将军曾有旧谊。此事若想查透，或可借她之力。”说话间，他已抽出一张素净信纸，蘸墨而书，字迹清朗，但用的是只她与霍青莲才能通解的暗语。
案侧的烛光轻晃。曹清韵不动声色，却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你与她到底是什么交情？”
“生死之交罢了。”苏远笑意淡淡，眼中隐有过往风霜，“往日边关危急，霍青莲救我于刀锋，也曾一通计破敌营。若她真手握边军要路，家中这桩波折尚有余地可转。”
曹清韵轻咬樱唇，深深凝视苏远的侧影。一时无言，两人只被案前一烛一页静默包裹。门外忽然脚步急促，一名家仆脚步未落，已在门外恭声：“姑爷，老太爷唤您去议事厅。”
苏远抬手将书信一收，沖曹清韵微微颔首，两人匆匆整理账册，随仆人穿过幽深回廊直至正厅。
案上早有曹天啸伏案，狭长的眸子生出几分锋利寒光。曹老太爷坐镇主位，面沉如水，声如铮铁：“今日边疆再有警讯，军需大商耽搁未至，据你们前日所查，家族账目可有异常？”
苏远将事先整理好的账单递上：“查得边军所需货物在福兴银庄多了一道手续，陆上账据混有假票，按图线索追查下去，指向往年一笔‘悬账’，其时军中管事，乃霍青莲。”
曹天啸作势上前，又似无意放缓，斜睨苏远：“霍青莲……呵，姑爷这般熟人倒不少。可惜咱们曹家通边军买卖是白纸黑字，若真出漏子，怕有人要揽责。”他用力把最后一字吞进喉头，话里带着羁绊意味。
苏远一笑，不卑不亢：“世伯言重了。这账不是一日可成的局，若只循皮毛查察，反落人圈套。”
曹天啸冷哼，回首唤来心腹管事：“去查苏远手中各路回批，遇可疑之处一律拿下交我。”语音一落，暗示已露。厅内气氛骤紧，文士低眉，仆从低首。
曹老太爷沉声拍案：“苏远，既你与边军有渊源，便着你明日再查明底细，半月内须有结果。清韵随行督办，不容私情徇隐！”
厅中风声一绷，曹家诸人瞥视。苏远拱手称喏，曹清韵平静相随。出厅时，天色晦暗，檐下雨点敲出年关将近的遗声。
穿过曲折夹廊，齐子川早侯在一侧，雨衣带水。见苏远来，立即低声讯道：“曹天啸手下有人盯紧你，这边家仆换了两拨。账册中的假银票我探到三处，都是老鞑子进的货。不插手，定乱不了。”
苏远轻点头：“你去北库账房拖住曹家心腹，半个时辰内别让他抽身。其余之事，我另有安排。”
齐子川嘴角扬起，作揖退去，暗中穿过廊下阴影，伶俐得像条泥鳅。
短暂宁静后，苏远与曹清韵各执一角，再次翻查账页。窗外雨打竹影，敲成无数密语。她低声问：“你不怕曹天啸借此加害？”
“怕。但此局非成败，而是替身试探。”苏远指尖掠过细细笔道，“谁敢点明霍青莲与曹家的关系，谁便要冒险，也能摸到暗线的尾巴。”
曹清韵看着他，目光复杂：“昨夜你提借势稳局，如今又借霍青莲牵线……你可真会借势。”
他淡然一笑：“世家浮沉，势本如舟。舟行水上，需借浪头，也要提防风倒。”
紧盯账册间的蛛丝马迹，二人发现一串数目非典的货银流向，竟绕过了本家督管，直通边疆一处偏门货栈。那货栈，分明是霍青莲手下旧营。
“她……”曹清韵犹豫片刻，“你确信她肯助你？”
“敢问天下，有几人肯负昔日救命之恩？”苏远声音低沉。
正说间，院外传来一记轻敲。小厮端着一只青铜筒进来，殷勤递给苏远，附耳低道：“是刚到的边信，署名青莲。”
苏远神色一动，当场取信展开。只见一张布帛，隐沉药香，字迹挺拔：
“昔年誓通闯关，今朝可共扫霾。货栈旧事非我所为，后夜三更，柳庄桥下，谈。”
曹清韵看罢，仿佛心头巨石轻落，却又凝起疑云：“她此时肯与你联系，边军之事只怕并非表面那般简单。有人借曹家生意作局，背后兴许不止商利。”
苏远轻轻合上信纸，眼中亮起一道锐色：“不止商利，更是大局。有人借我曹家商路通敌，顺便陷害边上的旧人，甚至搅动朝中风波。一灯未熄，暗线先行。”
院中雨声，仆人脚步远去，世界仿佛只余两人。窗外风翻竹影，屋内灯火却渐盛。
苏远合上账册，肃然起身。“你留守账房。我亲去一趟柳庄桥。”他语气极为坚定，眸底熟悉的冷静与锐意，那份曾历边地生死的深沉自信初露锋芒。
曹清韵欲言又止，最终只紧紧攥住掌心的帕巾。她望着苏远步出檐下，心底忽起某种难言的情愫。是信任，是敬服，是命运交错的怦然——她尚来不及分辨。
濛濛夜雨愈下愈急，把廊下石阶晕染成墨一般的色泽。
这夜，龙城的风声波澜未平。暗线已动，如通诸事命运被悄然拨转，等在远处的，不知是新一轮的风暴，还是某种迟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