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松鹤厅的帷幕半垂，灯火映照老旧墙板，一层淡薄的烟气在梁间游荡。苏远从座位离开时，曹家众人的目光如聚光镜般收拢过来，冷淡、怀疑，仿佛他脚下的砖石也不属于这个院落。曹天啸正端着茶盏，轻轻晃动，红玉扳指在灯下泛着阴冷的光。
苏远背脊挺直，走得缓慢。他分寸有度，不卑不亢，却也没有多余的言语。步过正厅的朱门时，秋意更深了几分，风从檐下扫来，不知是凉意还是隐约的警告。
一名侍女悄然上前引路，低头道：“姑爷，夫人请您移步清音阁。”
苏远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冷静察觉。清音阁，是曹清韵的独居之所，也是曹家最安静的院落。春秋更替，坊间传言女主不得宠，深居简出，偏偏此刻却召见他。
他顺从地随侍女穿过月门，脚步轻于落叶。途中，偶有曹家下人远远观望，眼神里分不清敬畏还是试探。
清音阁门扉紧掩，琉璃灯下投出的光影里，曹清韵身着墨色纱裙立于窗前，身形纤长，眉间藏着几分清寒。她还未转身，苏远便察觉到空气里多了一重紧张气息。
“你来了。”她声音淡淡，无波无澜，如通一潭镜水。
苏远脚步停下，向前一礼，道：“夫人召见，不敢怠慢。”
曹清韵没有立即回头，手指拨弄窗台上的一枚青瓷盏，指节里带着些许鹰隼之势。屋内陈设极简，棠梨木案几、宣纸半展，字迹疏朗，却隐蕴锋芒。苏远心知，她的冷静里藏着一股骨子里的倔强。
“今日家宴，你为何不辩？”曹清韵淡声问，话里听不出半点温度。
苏远感受到她的压迫，却不动声色地抬眸：“言多必失，眼下情势，属下身份微贱，不宜多话。”
“你不争，旁人只会愈发轻贱。”她终于回身，目光直视苏远，冷冷的讽刺中带着一丝复杂。身为曹家女主人，她习惯了家族内外的斗争和算计，也习惯了以冷漠护住自已的孤傲。苏远的沉默，在她看来，更像一种软弱。
苏远静了片刻，低声道：“世事如棋，未到时机，不宜轻举妄动。”
曹清韵略微蹙眉，细细打量他的神色。她察觉到他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某种锋利，仿佛是薄纱下的铁刀。她想起族中流言，那个来自北境落魄家族的赘婿，似乎并非全然无能。
“你出身苏家，可知规矩为何物？在曹府，规矩决定一切。”她语气更冷。
苏远目光微敛，声音温和，却带着坚定：“规矩，是强者立的。不被规矩所困，方有一线生机。”他说得不急不缓，句句落地有声。
曹清韵闻言，眼神微变，似是第一次认真把苏远当作对手——而非无关痛痒的附庸。“口舌犀利，不见得有用。”她转身落座，袍袖一扬，命侍女斟茶。案前茶盏清苦，茶香氤氲在她眉眼之间。
苏远未再申辩，只静静望着窗外烛光摇曳。他笑了笑，温和又疏离：“夫人信我与否，终是你家之事。苏某自问心无障，不惧世人冷眼。”
曹清韵不答，低头轻啜茶盏。片刻后，她叹息轻微：“你今日机变，天啸未能得逞。你以寡敌众，能撑得多久？”
苏远看着她眼底的忧虑，忽然生出几分怜惜。他轻声道：“夫人无需忧心。苏远虽身陷局中，自有脱身之法；但如若曹府有难，苏某必不逃避。”
这句话如一石激起涟漪，曹清韵神情动容，却又坚决收敛情志。两人目光交换，屋内气氛悄然转变。
渐渐，外头风声骤紧，窗棂忽然一阵晃动。侍女上前趋步，将灯芯拨亮，曹清韵倏然起身，“有风雨，要入夜了。”她如此说，语气里却平添一丝柔和。
苏远走近，手指触至窗棂边沿，感受到夜风带着远方战场的血腥气。他本想保持疏远，不与曹清韵生多纠葛，可她眼中的坚韧与冷傲，令他顿生敬重。
“夫人，”他低声开口，语气忽然真挚，“此身所负，不仅为苏家，更为曹府。今日之事，实乃多亏夫人庇护。”
曹清韵冷笑一声：“我并未庇护你。你若无能，憾事自取。”
苏远闻言并不恼，口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人心难测。苏某能立足于此，不靠运气，只靠本事。”
曹清韵凝视他片刻，终于露出一点若隐若现的认可。她眉梢轻扬，像是给了苏远最初的一点信任：“但愿如此。”
两人相对无言，外头夜色越来越浓，松鹤厅灯火已熄，偌大的宅院里只剩清音阁的一圈亮光。苏远静立，察觉到屋外传来低低窃窃私语——似是曹家下人，也似是密探窥视。
他转身看去，目击侍女退至门外，低声道：“夫人，老夫人有请。”话音未落，门外已有人踏步过来。那是曹天啸身边的心腹，步伐急促，面色凝重。
曹清韵莞尔，将茶盏随手搁下。“你去见老太爷吧。”她声音轻缓，却暗藏警示，“曹家无易事，切莫自误。”
苏远神色不变，应声而出。他步出清音阁，暮风再起，心头却多了一分坚决。身后的明灯，在秋夜里映出他高挺的影子，与清韵的清冷之光，若即若离。
曹清韵立于门前，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眉眼间闪烁着片刻寂寥与思索。她缓缓捻起案边的宣纸，手指微动，一行清隽小字晕在光影中——
“世乱如棋，善谋者皆入局。”
夜色吞没了最后一点余光。清音阁外，苏远的身影融入深宅的曲折回廊。他的步伐坚定，心有千秋。院内风声渐静，但暗潮却在不经意间悄然汇聚。
正厅方位传来越来越密集的脚步声，家族的矛盾与权谋，仿佛已将苏远包裹其中。他无声紧握衣袖下的拳，等待下一轮棋局的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