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陨星谷三日，凌玖渊指尖的剑穗还在微微发烫。
那不是灵力运转的余温，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颤，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总忍不住回想那日陨星谷的最后一幕——师父屈指轻弹，流光过处，天裂缝合，星碎成灰。
没有惊天动地的轰鸣，甚至没有多余的气势，仿佛只是拂去了衣襟上的一粒尘埃。可那种举重若轻的力量，却比他见过的任何魔法、任何灵力爆发都更让人心头发颤。
“在想什么？”
凌柒迟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平淡无波，却像一块石子投入凌玖渊翻腾的心湖。少年猛地回神，见师父正站在一道溪流边，低头看着水中游弋的灵鱼。
那些灵鱼约莫半尺长，鳞片泛着淡淡的金光，是吸收了陨星能量变异的品种，寻常修士见了定会欣喜若狂，凌柒迟却只是随意看着，眼神里瞧不出半分波澜。
“在想……师父为何那般轻易便放过了墨菲斯托。”凌玖渊走到他身侧，目光落在水面上，却没聚焦。黑魔法教皇那怨毒的眼神，他记得清楚，那绝非善罢甘休的模样。
凌柒迟抬手，指尖掠过水面，带起一串细碎的涟漪。几条灵鱼好奇地凑过来，刚要触碰他的指尖，却又像是被无形的屏障挡住，只能在三尺外盘旋。
“蝼蚁咬了人，人会追着蝼蚁踩死吗？”他淡淡反问。
凌玖渊一怔。
是啊，对师父而言，墨菲斯托或许真的如蝼蚁一般。可他总觉得，放任这样的“蝼蚁”在暗处，迟早是祸患。这种想法让他眉头又皱了几分，连带着握剑的手指都收紧了些。
凌柒迟瞥见他细微的动作，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快得像错觉：“你觉得，力量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凌玖渊愣了愣。他自幼跟着师父修行，学的是如何更快地提升境界，如何更精准地挥剑，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是……保护自已，惩戒恶人？”他迟疑着回答，语气里带着不确定。那日在广场斩杀黑魔法师，救下那些普通人时，他确实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笃定。
凌柒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转过身，看向西方的天空。云层不知何时变得厚重，隐隐有雷光滚动，是陨星能量溃散后引发的天象异变。
“三万年前，有位大乘修士，以一已之力屠尽了半个修仙界。”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些微悠远的意味，“只因他的道侣被人暗算，他便觉得天下人皆可杀。”
凌玖渊屏住了呼吸。屠尽半个修仙界？那得是何等恐怖的力量，又是何等偏执的心境？
“他的剑很快，修为很高，最后却在渡劫时心魔反噬，形神俱灭。”凌柒迟的目光依旧望着远方，像是在看那场早已尘埃落定的浩劫，“你说，他的力量，意义何在？”
少年沉默了。
他想象不出那种场景，却能感受到话语里的寒意。力量若是只为宣泄怒火，为一已私怨而挥动，最终只会灼伤自已。
“那七位十级魔法师，以为打开空间裂缝便能得到永生，却不知自已在引火烧身。”凌柒迟收回目光，落在凌玖渊脸上，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少年的身影，“墨菲斯托想借魔物壮大自身，亦是如此。他们都被力量迷了眼，把手段当成了目的。”
凌玖渊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忽然明白，师父不是在说别人，是在点他。刚才他执着于为何放过墨菲斯托，何尝不是陷入了“除恶务尽”的执念？仿佛只有斩尽杀绝，才是力量该有的样子。
“弟子明白了。”他低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赧然，“力量的意义，不在于杀戮，而在于……掌控。”
掌控自已的剑，掌控自已的心，而不是被仇恨或执念牵着走。
凌柒迟看着他紧绷的肩膀缓缓放松，紧握的手指也慢慢舒展开，眼底那抹极淡的波动终于清晰了一瞬，像是冰雪初融时的微光，却转瞬即逝。
“水至清则无鱼。”他转身，继续沿着溪流往前走，“这世间的事，从来不是非黑即白。有时侯留下余地，比赶尽杀绝更需要力量。”
凌玖渊跟在他身后，脚步轻快了许多。心头的郁结像是被溪流里的水洗过，豁然开朗。他看着师父的背影，青衫在风中轻轻摆动，依旧清瘦，却仿佛能撑起整片天地。
原来真正的强大，从来不是动辄毁天灭地，而是洞悉一切后的从容。
两人一路西行，沿途已看不到多少魔法师的踪迹。陨星谷之事如通一场惊雷，震得整个大陆都陷入了沉寂。魔法协会忙着清点损失，黑魔法教派元气大伤，寻常人则在议论那位弹指定乾坤的神秘前辈。
“听说了吗？陨星谷那边出了位活神仙，一根手指头就把天裂补上了！”
“何止啊，连黑魔法教皇都被吓得屁滚尿流！”
“我爷爷说，那是修仙者！是老祖宗级别的人物！”
这些议论声传入耳中时，凌玖渊总会下意识地看向师父。可凌柒迟永远是那副淡然的样子，仿佛那些惊叹与敬畏都与他无关。
这日傍晚，两人在一处破败的山神庙落脚。凌玖渊生了火，烤着白天猎来的灵鹿，油脂滴落火堆，发出滋滋的声响，香气弥漫开来。
山神庙的神像早已坍塌，只剩半截身子，被蛛网覆盖。凌柒迟就坐在神像旁的石阶上，望着庙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眼神有些放空。
凌玖渊递过去一块烤好的鹿肉，忽然问道：“师父，您活了那么久，会不会觉得……无聊？”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这话问得太唐突，像是在窥探师父的心事。
凌柒迟接过鹿肉，却没有立刻吃，只是拿在手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肉皮。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会。”
一个字，让凌玖渊的心猛地一揪。
他从未想过，像师父这样无所不能的存在，也会有“无聊”这种情绪。那该是怎样的漫长与孤寂？看着一代又一代人崛起又陨落，看着一个又一个时代更迭，却始终只有自已停留在原地。
“但现在……”凌柒迟顿了顿，目光转向正在舔舐火堆旁油脂的灵犬——那是凌玖渊昨日救下的一只受伤的魔兽幼崽，“好像没那么无聊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凌玖渊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跳动的火光，也映着自已的影子。
少年的心跳忽然快了几分，脸上有些发烫，连忙低下头，假装专心致志地烤肉。
庙外的夕阳彻底落了下去，夜幕笼罩大地。远处传来几声兽吼，近处只有火堆噼啪的声响，和师徒二人安静的呼吸声。
凌柒迟看着低头烤肉的少年，看着他耳尖泛起的微红，握着鹿肉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嘴角似乎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
或许，这场沉寂了万古的岁月，真的该泛起些不一样的涟漪了。
而远方的黑暗里，一双怨毒的眼睛正透过虚空，死死盯着山神庙的方向。墨菲斯托的声音在阴影中响起，带着刻骨的恨意：
“凌柒迟……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放逐之地的门，可不是那么容易关上的……”
一股比之前更加阴冷的气息，正在暗中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