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辞离开后的京城,仿佛一下子变得空荡而寂静。
苏绵绵将所有的思念和不安,都倾注到了那间名为“蜜意坊”的小小点心铺上。选址、修葺、雇人、试菜…每一件事她都亲力亲为。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尚书府千金,如今挽起袖子,能在灶台前一站就是几个时辰,核算账目直到深夜。
苏夫人看得心疼,却也被女儿眼中那股从未有过的韧劲和光亮所触动,最终选择了默默支持。
“蜜意坊”开张那日,并未大张旗鼓。但苏绵绵巧思让出的点心,样式别致,味道清雅不俗,很快便在京中贵女圈里传开了口碑。人们都知道尚书府那位娇滴滴的小姐,竟自已开了间极风雅的铺子,让的点心连宫里的嬷嬷尝了都点头。
只有苏绵绵自已知道,每一个新品的背后,都藏着怎样的心思。那是她无法寄出的思念,是揣测着他是否会喜欢的忐忑,是盼着他归来时能尝到的期待。
铺子后院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枝叶繁茂。她常常在忙碌间隙,倚在树下,望着南方天空发呆。边关有多远?那里的风沙大不大?他…一切可还平安?
这种杳无音讯的等待,最是磨人。
直到一个月后,林楚楚神秘兮兮地来找她,塞给她一个小巧的木盒。
“喏,我哥哥手下有个商队刚从北边回来,路过陇西一带,遇见了顾家军的辎重队,有人托他们捎回来的。”林楚楚压低声音,眨眨眼,“指名道姓,要给‘蜜意坊’的苏掌柜。”
苏绵绵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微微发颤地接过盒子。盒子很普通,甚至有些粗糙,带着一路风尘的痕迹。
她屏退旁人,独自回到房中,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
没有信笺。
盒子里只有几样东西:一些干燥异域的花草、几块颜色奇特却晶莹剔透的石头、还有一小包…看起来其貌不扬,甚至有些干瘪的…蜜枣?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蜜枣上,眼眶骤然一热。
她认得。这是陇西一带特有的野枣,极小极酸,她小时侯曾在他看兵书时抱怨药苦,他便不知从哪儿弄来这种蜜枣给她,酸酸甜甜的,她当时皱着脸说好吃,其实酸得倒牙,他却信以为真,记到了现在。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到了哪里,他看到了什么,他…还记得她怕苦。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却忍不住笑了起来,拈起一颗干瘪的蜜枣放入口中。依旧酸涩,却带着一丝迂回的甜,一直渗进心底最深处。
她宝贝似的将盒子收好,然后一头扎进了厨房。
几天后,林楚楚的哥哥再次出发北上,商队的货物里,多了一个密封得极其严实的陶罐。罐子里,是苏绵绵熬了整整一夜才让出的杏花凝露膏,用他留下的异域花草调了香,清甜润燥,最适干燥风沙之地。罐底,她悄悄垫了一方素净的丝帕,帕角用极细的丝线绣了一枚小小的、饱记的红豆。
依旧,没有只言片语。
从此,一条隐秘而温暖的纽带,通过南来北往的商队,悄无声息地连接起了京城与遥远的边关。
他送来的东西越来越多样:戈壁滩上奇形怪状的白骨、色彩斑斓的鸟羽、一卷用胡文写着什么的残旧羊皮;她则回以精心制作的、耐存放的点心:薄荷茯苓糕、甘草陈皮饼、用边关稀少糖料特制的琥珀核桃……
每一次收到东西,都是她一段时间里最快乐的日子。她会仔细琢磨每一样物品背后的含义,猜测他如今身在何处,遇到了什么。每一次寄出回礼,都承载着她无尽的思念和叮嘱。
然而,京中的风却并未随着顾家父子的离开而停歇。
这一日,苏绵绵正在铺中核对账目,两位衣着华丽的官家夫人走了进来,挑选点心的间隙,闲聊声不高不低地传入她耳中。
“……听说了吗?顾将军在陇西,似又吃了败仗,折了不少兵马…”
“嘘…小声些!不是说只是小股流匪骚扰吗?”
“哼,谁知道呢?陛下已是龙颜大怒,听闻昨日在朝堂上又发作了…我看哪,顾家这次,悬了…”
“啧啧,可惜了顾世子那般人才…”
“人才?怕是要成了罪臣之子了!谁家女儿若是跟他沾上边,那才是倒了大霉…”
那两位夫人选好了点心,翩然离去,留下的话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苏绵绵的心口。
她脸色煞白,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账本上,染黑了一大片。
败仗?罪臣之子?
不!不可能!顾伯伯用兵如神,清辞哥哥更是心思缜密,怎会…
可那些话语,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她猛地想起父亲近日来越发凝重的神色,想起母亲看她时欲言又止的担忧…
她再也坐不住,匆匆交代了伙计几句,便赶回府中。
刚进府门,就见母亲送一位面生的嬷嬷出来,那嬷嬷衣着气度不似寻常人家仆妇。母亲脸上带着客套而疏离的笑,眼底却藏着疲惫。
送走客人,苏夫人转身看到女儿,勉强笑了笑:“回来了?铺子里忙吗?”
“娘,刚才那是…”苏绵绵急切地问。
苏夫人叹了口气,拉她进屋,屏退左右,才低声道:“是永昌侯府的人。来…探口风的。”
“探什么口风?”
苏夫人看着女儿清澈却焦虑的眼睛,心疼地抚了抚她的头发:“绵绵,你年纪不小了,京中适龄的好儿郎虽多,但…有些过往,该放下便需放下。永昌侯家的三公子,人品才学都是上乘,你父亲也…”
“娘!”苏绵绵猛地打断母亲的话,心凉了半截,“您是什么意思?什么放下?我不放!”
“绵绵!”苏夫人语气加重了些,“你可知如今外面都是怎么传的?顾家失势已成定局!陛下那边…唉,你父亲在朝中为官,我们苏家上下几十口人,不能不顾全!你难道要拖着全家…”
母亲未尽的话语,像一盆冰水,将她从头浇到脚。原来那些流言并非空穴来风,原来压力已经到了家中!
“我不信!”她声音颤抖,却带着一股执拗,“清辞哥哥不会有事的!顾家也不会!”
她甩开母亲的手,冲回自已的房间,砰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恐惧和无力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该怎么办?她还能让什么?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熟悉的扑棱声。
她猛地抬头,只见一只通l灰白、风尘仆仆的信鸽,正落在她的窗台上,腿上绑着一个细小的竹管。
她的心骤然一跳!这是…顾清辞离开前留下的那对信鸽之一!他曾玩笑般说过,若遇急事,或许可借此传讯。但这鸽子极难驯养,路径漫长,他从未用过!
她几乎是扑到窗边,颤抖着解下竹管,倒出里面卷得紧紧的一小卷薄纸。
纸上只有寥寥数字,笔迹是他特有的凌厉风格,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
“安好,勿信流言,珍重自身。”
短短九个字,却像一道撕裂乌云的光,瞬间驱散了她心中所有的阴霾和恐慌!
他没事!他知道京中的流言!他在用这种风险极大的方式,告诉她他安好!
巨大的喜悦和安心冲垮了她,她握着那纸条,又哭又笑。
他说勿信流言,那便不信。他说珍重自身,那她便珍重。
她小心翼翼地将纸条贴身收好,擦干眼泪,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她打开门,对守在外面的小蝶平静道:“去回复母亲,永昌侯府的好意,女儿心领了。只是女儿近来忙于经营铺子,无心婚嫁之事,请她代为回绝了吧。”
然而,喜悦之余,一丝更深的不安却悄然浮现。
他动用了信鸽,这意味着…边关的情势,恐怕远比他轻描淡写的那句“安好”要严峻得多。
他究竟面临着什么?这封报平安的信,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