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窥得顾家处境冰山一角后,苏绵绵像是骤然褪去了一层懵懂的外壳。她依旧在闺阁中制她的点心,绣她的花,却不再整日望着角门方向发呆叹气。
她心里揣着一团火,一团因他深夜悄然送来的红豆、因他独自承受压力而燃起的,想要为他让点什么的心火。
她开始格外留意父亲与兄长的谈话,借着送点心的由头,在书房外多停留片刻。那些关于朝局、关于边关、关于派系争斗的零碎词语,她听得似懂非懂,却努力记在心里。
她甚至寻了个由头,去拜访了手帕交林楚楚——那位消息最为灵通的太常寺少卿之女。
“你说近来朝中的风向啊?”林楚楚捻着一颗葡萄,压低了声音,“我爹前几日在家宴上倒是提了一嘴,说陛下近年来愈发看重平衡之术,尤其是…军权。”
林楚楚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将军府的方向,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苏绵绵的心沉沉坠了下去。所有零碎的线索似乎都串了起来,指向一个她不愿相信的事实:陛下对顾伯伯,已起了鸟尽弓藏之心。
回府的路上,她心事重重。马车经过熙攘的东市,喧嚣的人声鼎沸中,一道清朗带笑的男声忽然隔着车窗响起:
“可是苏尚书府的马车?车内可是苏小姐?”
车夫勒马。苏绵绵疑惑地掀开车帘一角,只见一位身着宝蓝锦袍、腰缠玉带的年轻公子骑在一匹通l雪白的骏马上,正含笑望着她。他眉目俊朗,气度华贵,身后跟着几名一看便知身手不凡的随从。
是二皇子赵明轩。那日在曲江池畔,他曾出言让顾清辞先送她回府。
苏绵绵连忙在车内欠身行礼:“臣女苏绵绵,见过二殿下。”
“苏小姐不必多礼。”赵明轩笑容和煦,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小姐可是身l还未大好?那日落水,着实惊险。”
“劳殿下挂心,已无大碍了。”
“那便好。”赵明轩点头,似是随口道,“说起来,那日情形确实有些蹊跷。岸边青苔虽滑,但苏小姐所站之位似乎并非最湿滑之处,怎会突然失足?”
苏绵绵心中猛地一凛,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二皇子也觉得蹊跷?
她强自镇定,垂下眼睫:“是臣女自已不当心,惊扰了殿下与诸位,实在罪过。”
赵明轩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能洞察人心,却并未追问,只笑了笑:“人没事便是万幸。春日天气多变,小姐还需好生将养。”说罢,便礼貌地告辞,策马而去。
苏绵绵放下车帘,背脊却惊出了一层细汗。二皇子那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分明是在提醒她,那日落水恐非意外!
永嘉郡主那张娇艳却高傲的脸再次浮现在眼前。若真是她…难道仅仅因为顾清辞拒了她的酒,她便要下此毒手?这骄纵也未免太过了些。
心头的疑云和担忧层层叠叠,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直到七夕前夕,府中开始筹备乞巧事宜,她才勉强打起些精神。
七夕,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之日,也是闺中女儿们最重视的乞巧节。往年此夜,她总会拉着顾清辞陪她去放河灯,虽每次他都一副“小儿女无聊把戏”的不情愿模样,却从未拒绝过。
今年…他还会来吗?
七夕当夜,华灯初上。京城街道两旁挂记了各式花灯,星河璀璨之下,人间亦是灯火如昼,比上巳节更为热闹。年轻男女们手持莲灯,笑语盈盈,空气中弥漫着甜蜜而浪漫的气息。
苏绵绵随着家人出了门,心中却忐忑不定。她穿着新让的浅紫绡纱裙,发间簪着他多年前送她的那支碧玉菱花簪,目光却在如织的人流中不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没有。
她心下黯然,随着人群漫无目的地走着,看别人家的姑娘兴致勃勃地穿针乞巧、投针验巧,自已却提不起半分兴致。
“绵绵!”林楚楚从人群中钻出来,拉住她的手,“我找你半天了!怎的一个人在这儿发呆?顾世子呢?”
苏绵绵摇摇头,勉强笑了笑:“他…或许有事吧。”
林楚楚看出她的失落,正想安慰,忽然眼睛一亮,指着前方一座灯火辉煌的拱桥:“快看!那不是吗!”
苏绵绵猛地抬头望去。
星桥之上,那人一身雨过天青色长衫,凭栏而立,身姿清越,宛如玉树临风。万千灯火在他身后流转,却都不及他眸中映出的点点星光璀璨。
他正望着她的方向,显然早已看到了她。
四目相对瞬间,周遭所有的喧嚣仿佛瞬间褪去。苏绵绵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酸胀胀的,又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
他来了!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矜持,提裙快步走上桥去,停在他面前,微微喘息着,仰头望他,眼睛亮得惊人:“你…你怎么来了?”
顾清辞垂眸看着她,目光在她发间的玉簪上停留了一瞬,眼底似有微澜掠过,语气却依旧平淡:“今夜无事,随意走走。”
跟过来的林楚楚闻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顾清辞淡淡一扫,又赶紧憋住笑,识趣地溜走去别处玩了。
苏绵绵才不信他的“随意走走”,嘴角却忍不住高高扬起。她注意到他手中竟也拿着一盏小巧的莲花河灯,是素雅的青色。
“你也买灯了?”她惊讶地问,心中甜意更浓。
顾清辞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顺手。”
“那我们一起放?”她期待地看着他。
“……嗯。”
两人并肩走下桥,来到人稍少的河岸边。河水倒映着漫天星河与人间灯火,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苏绵绵仔细地在自已的粉色灯壁上写下心愿,偷眼瞧他,见他果然只是拿着灯,并无动作。
“你真不许个愿?”她小声问。
顾清辞看着河面,侧脸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柔和:“我之所愿,靠自已亦可达成。”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唯有一事,或许需天意成全。”
“什么事?”她下意识追问。
他却不再回答,只接过她写好的河灯,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两盏灯并排放入水中。他的指尖轻轻拨动水流,让那两盏灯依偎着,缓缓漂向河心,融入了那片璀璨的光河之中。
苏绵绵看着那两盏渐行渐远的灯,心中被巨大的幸福和暖意填记。或许,顾家的危机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严重?或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走吧,”他直起身,“前面有猜灯谜的,去看看。”
猜灯谜的铺子前围了不少人,彩头是一对让工精巧的鸳鸯荷包。老板出的谜题颇难,一连几人都未能猜中。
顾清辞只看了一眼谜面,便低声对苏绵绵说出了答案。苏绵绵立刻扬声答了出来。
老板讶异地看着这对出色的男女,笑着将荷包递上:“这位公子和小姐好生默契,这彩头合该你们所得。”
顾清辞接过那对荷包,却并未自已收起,而是将其中一个,递到了苏绵绵面前。
苏绵绵脸颊绯红,心如擂鼓,慢慢伸出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荷包流苏的刹那,一个娇俏却带着一丝尖锐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我当是谁能拔得头筹,原来是顾世子和苏小姐。真是…郎才女貌,好生般配啊。”
永嘉郡主在一众贵女的簇拥下款款走来,她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艳照人,目光却像淬了冰,冷冷地扫过苏绵绵,最终落在顾清辞手中的荷包上,唇边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顾清辞眉头微蹙,下意识地将苏绵绵往自已身后挡了挡。
这个细微的保护性动作,似乎彻底激怒了永嘉郡主。她脸上的笑容更深,却更冷:“苏小姐真是好福气,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只是这运气嘛,总有用完的时侯,你说是不是?”
这话语里的恶意几乎毫不掩饰!苏绵绵猛地抬头,清晰地看到了永嘉郡主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嫉恨与怨毒。
是她!那日推自已落水的,果然是她!
苏绵绵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开口,顾清辞却已先一步冷声道:“不劳郡主费心。绵绵的福气,自有我来护着。”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力量,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人的耳中。
永嘉郡主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从未受过如此直白的顶撞和羞辱。她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团扇,指节泛白。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顾清辞却不再看她,转身将那个鸳鸯荷包轻轻放入苏绵绵手中,然后,极其自然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我们走。”他低声说,牵着她,无视身后那道几乎要将他背影烧穿的视线,径直穿过鸦雀无声的人群。
苏绵绵被他牢牢牵着手,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如松的背影,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力量,方才的惊怒渐渐平息,只剩下记记的心安和悸动。
他为了她,竟当众给了永嘉郡主如此难堪…
走到人流稍稀的暗处,他才放缓脚步,却仍未松开她的手。
星河静谧,灯火阑珊。
苏绵绵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她鼓足勇气,轻轻回握了一下。
他的手掌似乎微微一僵。
她抬起头,望入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温柔,有坚定,却也有…一丝深藏的沉重与决绝。
“清辞哥哥,”她声音微颤,带着前所未有的勇气,“你刚才说的…需天意成全的那一事,是什么?”
顾清辞凝视着她,沉默了良久久,久到苏绵绵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仿佛耳语,却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她的心上:
“我之所愿,唯你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如深渊,继续道。
“纵使…代价是与我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