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慧,一个活在所有人羡慕中的女人。我的丈夫林维军是大学教授,温文尔雅,事业有成。我的女儿林默,是从小被别人家的孩子这个光环焊在身上的学霸。而今天,六月八号,下午五点,是我的女儿,正式封神的日子。
我掐着点,将最后一盘菜端上桌,煲了三个小时的汤在砂锅里咕嘟着,冒着幸福的热气。我看着满桌丰盛的菜肴,想象着女儿走出考场,被记者和老师簇拥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地上扬。今晚,我们家将成为整个小城最瞩目的焦点。
林维军坐在沙发上,看似平静地翻着一本专业书,但他不断抬起看表的动作,暴露了他和我一样的紧张与期待。我们这个家,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为了女儿高考这个最终目标,运转了整整十八年。我们所有的牺牲、忍耐、以及那些被小心翼翼掩盖起来的裂痕,都将在今晚,得到最辉煌的回报。女儿的光明未来,是我们这对中年夫妻,颁给自己的一枚勋章。我们坚信,只要女儿好了,我们之间的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门铃响了。我激动地冲过去开门,脸上堆满了最灿烂的笑容。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我想象中兴高采烈的女儿,而是一脸惨白的班主任老王。
沈慧……老王的声音在抖,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林默她……出事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出事是考场上晕倒了还是路上……
都不是,老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从包里拿出一张东西,她……她交了白卷。所有科目,都是白卷。这是刚刚从考务那边传出来的消息,她的答题卡,一个选项都没涂。
那张打印着违纪处理通知的A4纸,轻飘飘的,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的手掌。白卷零分这两个词像两把尖刀,捅进了我的大脑,将我十八年来所有的骄傲、期望和幻想,搅得粉碎。
这时,林默慢悠悠地从楼梯口走了上来,她甚至没有先回家,而是去商业街逛了一圈,手里还提着一杯奶茶。她看到我们,看到脸色煞白的老王,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她甚至,还在笑。
妈,王老师,她喝了一口奶茶,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你们都知道了
林维-你疯了!林维军再也无法维持他那教授的体面,猛地站起来,将手里的书狠狠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双目赤红,指着林默,浑身都在颤抖,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你毁了你自己!你毁了我们全家!
我冲过去,抓住林默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为什么你告诉妈妈,到底是为什么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还是你病了你跟我们说啊!
林默的目光,像看两个陌生人一样,平静地扫过我们俩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然后,她笑了,那笑容,灿烂、天真,却又带着一种让我从骨子里感到寒冷的残忍。
她说:你们不是一直为了我才不离婚吗
现在,我没有未来了。
你们,也该解脱了。
2
那间我们精心布置的、挂满了奖状和荣誉证书的客厅,在那一瞬间,变成了一个抽干了所有空气的真空容器。林默那句轻飘飘的话,像一根引线,点燃了我们这个家内部,早已堆积如山的炸药。
离婚我像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一样,茫然地看着她,又看向林维军,谁……谁要离婚了
林维军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他死死地瞪着林默,那眼神,不像在看自己的女儿,而像在看一个毁掉他毕生心血的仇人。
班主任老王尴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只能找了个借口,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他带走了最后一丝属于外人的体面,把这个血淋淋的舞台,彻底留给了我们一家三口。
你再说一遍林维军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杀意。
我说,林默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你们可以离婚了。不用再打着‘为了我好’的旗号,睡在两个房间,吃着一桌饭,说着客套话,演一对恩爱夫妻了。我把我的前途,当成礼物,提前送给你们。祝你们,往后余生,各自安好。
说完,她将那杯没喝完的奶茶,轻轻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换了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后转身就想回自己的房间。
那一刻,我所有的理智都崩断了。我十八年的含辛茹苦,我为她放弃的升职机会,我无数个陪她熬夜刷题的夜晚,我小心翼翼维系的家庭……这一切,在她眼里,竟然只是一场戏而她,用自己的一辈子,来砸烂了这个舞台
你站住!我尖叫着,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嘶哑,林默!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演戏我和你爸,哪里对不起你我们给你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生活,我们为了你,连一句重话都没吵过!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林默停下脚步,背对着我们。她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
没吵过她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是啊,你们没吵过。你们只是会在我睡着后,在书房里,把对方骂得一文不值。你骂他虚伪、懦弱、在外面的烂事。他骂你偏执、疯狂、像个监控器。你们以为我听不见
她转过身来,眼圈是红的,但脸上依旧挂着那种冰冷的、事不关己的微笑。
你们只是会在对方出差的时候,翻遍他所有的行李和手机。你们只是会在我开家长会的时候,貌合神离地坐在两边,全程没有任何交流。你们只是会在过年吃团圆饭的时候,一个看电视,一个玩手机,把沉默当背景音。
你们给了我最好的生活,也给了我最窒息的牢笼。你们的爱,太贵了。我用我的未来,来还给你们。现在,我们两清了。
林维军冲了过去,扬起了手。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但巴掌没有落下。
林维军的手,在离林默脸颊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他看着女儿那张和他有七分相似,却充满了决绝和陌生的脸,那只扬起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下。
他输了。我们都输了。
输给了我们自己亲手养大的、最完美的复仇女神。
她用最惨烈的方式,撕开了我们幸福家庭的B面——那是一个早已腐烂、溃败、只靠一根名为女儿的未来的细线,勉强吊着的,人间地狱。
3
当晚,没有人去碰那桌为庆祝准备的饭菜。它们在夏夜的闷热空气里,一点点变凉,就像我们这个家,迅速冷却的心。
林默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再没有出来过。
我和林维军,则像是两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坐在客厅的沙发两端,隔着遥远的距离,开始了十八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审判。
审判的对象,是对方,也是自己。
你满意了林维军率先打破了死寂,他没有看我,而是盯着电视上那个黑色的、映不出任何人影的屏幕,声音沙哑,这就是你想要的女儿!一个偏执的、疯狂的、跟你一模一样的疯子!
我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起来,林维军,你现在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了是谁,从她上初中开始,就常年借口‘学术交流’,一个月有半个月不回家是谁,手机永远设置着最复杂的密码,连我都不能碰是谁,在女儿最重要的成长期,彻底缺席了父亲这个角色
我缺席他猛地转过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那是为了这个家在外面奔波!沈慧,你敢说,你没有问题吗你把女儿当成你唯一的精神寄托,你把她当成你失败人生的翻盘工具!你二十四小时监控着她的学习,她的社交,她的所有一切!你给过她一点喘息的空间吗她不是你的女儿,她是你的作品!一件你用来向全世界炫耀的、完美的作品!
我的作品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是!她是我的作品!因为我只有她了!林维军,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的那些好事吗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存在吗我只是在忍!为了林默,为了这个家,我像个傻子一样,帮你粉饰太平!我帮你接待你的同事,我帮你孝敬你的父母,我帮你维持着你那‘好丈夫、好父亲’的虚伪面具!我图什么我图的不就是等林默考上大学,我们这个家,还能有一点点转圜的余地吗
那些我以为自己会带进棺材的秘密,那些我每晚用来咀嚼的苦水,就这么轻易地、赤裸裸地,被倒了出来。
林你……林维军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你都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我看着他,感觉无比的疲惫,我知道她是谁,我知道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知道你去年情人节,借口去北京开会,其实是带她去了三亚。我甚至知道,你书房里那本《追忆似水年华》的夹层里,还放着她的照片。
林维军彻底说不出话了。他像一头被戳穿了所有伪装的困兽,颓然地靠在沙发上,大口地喘着气。
我们之间的空气,充满了背叛、怨恨和谎言的味道。我们像两个最丑陋的角斗士,在女儿亲手搭建的罗马斗兽场里,互相撕咬,鲜血淋漓。
原来,林默什么都没说错。
我们这个家,早就死了。
我们只是两个自私的守墓人,打着爱的旗号,强行将女儿的未来,做成了献给我们这座婚姻陵墓的,最华丽的陪葬品。
而今天,陪葬品,自己选择了碎裂。
她用自己的前途,给我们这场长达十几年的、可悲的骗局,画上了一个血红的、触目惊心的句号。
4】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比冰点还冷。我们三个人,像三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孤魂野鬼,彼此回避,互不言语。林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有在我和林维军都离开家后,才偶尔出来找点吃的。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遍遍地回想林默说过的那些话。她说得对,我确实把她当成了我的作品。但我无法理解,这份倾注了我全部心血的爱,怎么就变成了刺向我心脏的刀
我疯了一样地,开始寻找答案。
我冲进林默的房间——这是我第一次,没有敲门就闯进去。她的房间,依旧整洁得像个样板间,书桌上的书籍分门别类,一丝不苟。墙上,从小学到高中的奖状,贴得满满当当,像一片金色的、沉重的墙纸。
我一张一张地看过去。三好学生、优秀干部、奥赛一等奖……每一张,都曾是我的骄傲。但现在,它们看起来,却像一张张催命符。
我拉开她的书桌抽屉,想从里面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抽屉里,除了文具和笔记本,空空如也。我把所有东西都倒了出来,在最底层,我发现了一个被压在下面的、上了锁的日记本。
是她初中时用的那种,带着廉价的卡通封面。锁很简单,我用一根发夹,轻易就捅开了。
我的手,在颤抖。我知道,我正在窥探一个我从未真正了解过的灵魂。
日记的第一页,字迹还很稚嫩。
今天,妈妈又因为我数学没考第一名,哭了。她说她对我很失望。其实,我只比第一名少了两分。爸爸又出差了。我很想他。
我翻到下一页。
爸爸回来了,但他身上有一种陌生的香水味。妈妈的脸色很难看。晚上,我听见他们在书房吵架。妈妈说了一个女人的名字。我偷偷用电脑查了,那是爸爸新来的研究生。
我的呼吸,停滞了。原来,她那么早就知道了。
我继续往后翻。
今天开家长会,爸爸妈妈一起来了。他们坐在我两边,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王老师说我很优秀,是他们的骄傲。我看到他们对着王老师,露出了那种我熟悉的、客套的微笑。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推到台前的木偶。
我拿到了奥赛金牌。妈妈在亲戚朋友面前,把我夸成了一个天才。她说,为了我,她放弃了所有。我听着,感觉那块金牌,好重,重得我喘不过气。我真希望,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今天是我生日,爸爸妈妈给我买了一个很大的蛋糕。我们三个人,拍了一张全家福。照片上,我们笑得很开心。但我知道,拍完照,爸爸就会回书房,妈妈会去厨房。而我,会回到我的房间,继续做题。那个蛋糕,最后谁也没吃。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是用红色的水笔写的,力透纸背,像血一样。
如果,我不是那么优秀,你们是不是,就可以放过彼此了
我合上日记本,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我瘫坐在地上,看着墙上那些金光闪闪的奖状,第一次觉得,它们是那么的刺眼,那么的冰冷。
那不是荣誉,那是她用自己的童年和快乐,为我们这座即将坍塌的婚姻,一块一块,垒起来的,苟延残喘的城墙。
而如今,她亲手,一砖一瓦地,将它全部推倒。
5
那天晚上,林维军回来了。他喝了很多酒,满身酒气,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现出如此失态的一面。
他看到我坐在客厅的黑暗里,手里拿着林默的日记本,愣了一下。
你看过了他问,声音里带着一种自嘲的疲惫。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日记本,推到了他面前。
他没有去拿,只是瞥了一眼,就仿佛被烫到一样,移开了目光。我早就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你早就知道我猛地站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早就知道她活得这么痛苦,你却什么都不做林维我做什么他突然爆发了,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低吼道,我去跟你提离婚吗然后让你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为了外面的女人,抛妻弃子,毁了女儿一辈子还是我去跟林默说,‘女儿,对不起,爸爸不爱妈妈了,我们分开吧’然后让她在最关键的青春期,变成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被同学指指点点
沈慧!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你是怎么跟她说的你是不是告诉她,爸爸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你是不是告诉她,只要她学习好,我们这个家就什么都好你把所有的压力,都压在了她一个人身上!你让她觉得,我们这个家的存亡,都系于她一人!我怎么说我说一个字,就是毁掉她世界的罪人!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是的,我确实是这么说的。我以为那是在激励她,是在给她动力。我从没想过,那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在外面寻求你的慰藉我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反唇相讥。
那不是慰藉!林维军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那是……那是呼吸!沈慧,你懂吗是呼吸!和你在一起,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你永远都是对的,你永远都在计划,你把我们父女俩的人生,都规划得清清楚楚。我每天回到这个家,不像回家,像回到一个精准的、冰冷的实验室。我喘不过气!
我承认,我懦弱,我无耻,我背叛了婚姻。但我从来没想过要放弃林默!我想等,我想等到她考上大学,成年了,能够理解成年人的世界了,我们再……再好好谈。我以为,我们都在等那一天。
可我没想到……她比我们,更狠。
那晚,我们把十八年来,所有积压在心底的怨恨、委屈、和不堪,都翻了出来。我们像两个最丑陋的病人,互相揭开对方的伤疤,然后往上面撒盐。
我们都想证明,是对方的错,才导致了今天的结局。
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谁也逃不掉。
我们是共犯。
我们共同,谋杀了我们女儿的未来,也谋杀了我们自己的婚姻。
争吵到最后,两个人都筋疲力尽。林维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陌生的、绝望的平静。
他说:沈慧,我们都别演了。等这件事的风头过去,我们就去办手续吧。我们早就该这么做了。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十八年的婚姻,十八年的忍耐,十八年的自欺欺人。
原来,只需要女儿的一张白卷,就能让它,瞬间,灰飞烟灭。
6
女儿高考零分的消息,像一颗炸弹,在我们这个不大的城市里,炸开了锅。我们家,从人人羡慕的学霸家庭,一夜之间,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教育失败典型。
流言蜚语,像潮水一样涌来。
有人说,林默是学习压力太大,精神失常了。
有人说,是我们夫妻俩给了她太多压力,把孩子逼疯了。
更难听的,是说林默在外面早恋,为了个男孩子,自暴自弃。
我不敢出门,不敢接电话。我只要一走出去,就能感受到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充满了同情、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目光。那些曾经追着我,请教育儿经的邻居和同事,现在看到我,都像躲瘟神一样,绕道而行。
讽刺的是,唯一一个还敢登门的,是我那个向来跟我没什么话说的小姑子,林维军的妹妹。
她提着一篮水果,坐在我们家那张冰冷的沙发上,欲言又止了很久,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嫂子,你也别太难过了。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唉。
我看着她,突然想起,她和林维军,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最了解我们婚姻真相的人。
你是不是也觉得,是我把她逼成这样的我问,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
小姑子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嫂子,话不能这么说。你为了默默,付出了多少,我们都看在眼里。只是……有时候,抓得太紧了,线,容易断。
线我抓住这个词,所以,你们都看出来,我们这根线,早就快断了,是吗
小...嫂子……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哥那个人,就是个闷葫芦,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你们俩……从很早开始,就不对劲了。我们当亲戚的,看着也着急,但……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能说什么呢我们都盼着,等默默考上大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又是一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原来,我们这个模范家庭的谎言,不仅仅是我们夫妻俩的共谋,也是所有身边亲戚朋友的,一种心照不宣的、集体的沉默。
他们都看到了我们婚姻的裂痕,看到了我们家庭的压抑。但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戳破这个美丽的泡沫。他们选择沉默,选择观望,选择用为了孩子好这个万能的借口,来合理化我们之间所有的不正常。
他们,都是这个巨大谎言的维护者。
他们看着我们,把女儿一步步推上祭坛,看着我们,给她戴上学霸的荆棘皇冠,他们甚至,还为我们鼓掌,称赞我们是成功的父母。
现在,祭品反抗了,献祭失败了。他们又换上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孔,来劝我看开点。
何其虚伪!何其可笑!
我知道了,我打断了小姑子那苍白的安慰,站起身,对她下了逐客令,水果我收下了。我们家现在很乱,就不留你了。
小姑子尴尬地站起身,悻悻地离开了。
我看着她带来的那篮新鲜的水果,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我冲进厨房,将那些象征着关心和慰问的苹果、香蕉、葡萄,一股脑地,全都倒进了垃圾桶。
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我们所有人,都曾是,杀死林默未来的,那一片,沉默的雪花。
7】
在巨大的痛苦和孤立中,我做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我要找到那个女人。
我要看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能让林维军背叛我们十八年的婚姻,能让他心甘情愿地,陪着我,演了这么多年的戏。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藤,迅速缠绕了我的心脏。它让我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让我从那种无边无际的自我否定和绝望中,暂时解脱了出来。
我开始像一个蹩脚的侦探,翻找林维军的东西。那些我过去为了家庭和睦而刻意忽略的蛛丝马迹,现在,都成了我追踪的线索。
终于,在他书房那台几乎不用的旧电脑里,我找到了一个被隐藏起来的文件夹。密码,是林默的生日。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文件夹里,没有我想象中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或视频。只有一个个的文档,和一个加密的相册。
我先打开了文档。那竟然是,林维军的日记。或者说,是他情绪的垃圾桶。
今天,又和沈慧因为默默的补习班吵了一架。她是对的,但我就是不想听。和她说话,太累了。我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待着。
见到她了。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在讲台上讲课的样子,很像年轻时的沈慧。不,不像。她比沈慧,要温柔。
我们在一起了。我感到了久违的、被理解的感觉。我跟她说,我不会离婚,因为我不能伤害默默。她说,她懂,她愿意等。
今天,我看到默默在偷偷看我的手机。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我不敢问。我只能对她更好一点,给她买更贵的礼物,来弥补我内心的愧疚。
沈慧好像也察觉到了。她变得越来越神经质。这个家,快变成一个高压锅了。我每天,都想逃跑。
我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鼠标。原来,他不是没有挣扎过。他只是,选择了最懦弱、最自私的那条路。
我点开了那个加密的相册。密码,依旧是林默的生日。
相册里,是林维军和那个女人的合影。在海边,在异国的街头,在某个大学的校园里。他们笑得很开心,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是我在林维军脸上,十几年都没见过的表情。
照片的右下角,都带着拍摄日期。
我一张张地看过去,心脏,一寸寸地变冷。
有一张照片,拍摄日期,是三年前,林默生日那天。照片上,林维军和那个女人,正在一个看起来很高档的西餐厅里,举杯庆祝。
而我记得,那天,林维军告诉我,他要去外地参加一个紧急的学术会议,不能陪林默过生日了。
那天晚上,林默一个人,对着我给她买的蛋糕,许了一个愿。
我当时问她,许了什么愿。
她说,她希望,爸爸妈妈,都能真正地开心起来。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傻子。
我以为我在忍辱负重,我以为我在守护家庭。其实,我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可笑的、自我感动的疯子。
而我的女儿,我那个可怜的、早熟的女儿,她什么都知道。
她看着她的父亲,在她的生日那天,陪着另一个女人。
她看着她的母亲,像个傻瓜一样,为这个男人,编织着家庭圆满的谎言。
她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了所有这些,最丑陋的真相。
我终于明白,她交的白卷,不是报复。
那是,绝望的哀嚎。
8
我拿着那些打印出来的照片和日记,等林维军回家。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我只是把它们,一张张,平静地,铺在了那张我们一起挑选的、现在看来无比讽刺的餐桌上。
林维军看到那些东西的时候,脸上所有的血色,瞬间褪尽。他没有狡辩,也没有求饶。他只是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默默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问,声音嘶哑。
重要吗我反问,重要的是,林默,比我知道得,早得多。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情绪的闸门。
这个在我面前,一直维持着温文尔雅、故作深沉的男人,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将脸埋在手掌里,发出了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是我对不起你们,他哽咽着,肩膀剧烈地颤抖,是我……毁了所有。
他说,他一开始,真的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那个女人,是他的同事,善解人意,给了他一种在家里得不到的、被崇拜和被理解的感觉。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说,他无数次想过要坦白,要离婚。但是,他一看到林默那张写满期待的脸,一看到墙上那些代表着她未来的奖状,他就退缩了。
我害怕,他抬起头,满脸泪水,看着我,我害怕别人说我,为了个年轻女人,抛弃了糟糠之妻。我害怕我的父母,会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我更害怕,林默会恨我。我这个教授,最看重的,就是名声。我太虚伪了,也太懦弱了。
所以,我就选择了逃避。我以为,只要我两边都瞒着,只要我能维持住这个家的表面和平,等到林默考上大学,一切就都能解决了。我可以净身出户,我可以承担她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我可以给她所有物质上的补偿。
我甚至……甚至天真地想,也许,等我们老了,等外面的激情都退去了,我们还能像一对亲人一样,继续生活下去。
我静静地听着。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狼狈、如此坦诚的一面。
我突然发现,我好像,也不是那么恨他了。
我恨的,是他这张虚伪的面具。而现在,面具被撕掉了,露出的,是一个同样被生活、被责任、被自己的欲望和懦弱,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可怜的中年男人。
他和我,其实是一样的。
我们都在演戏。演给别人看,也演给自己看。
他演一个顾家的好男人,我演一个隐忍的好妻子。
我们都演得太久了,久到,连我们自己,都快忘了,我们到底是谁。
林维军,我看着他,平静地说,你不是一个人演累了。我也累了。
这些年,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监控器,一个KPI考核官。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林默身上。我告诉自己,只要她成功了,我的人生,就是成功的。其实,那只是因为,我自己的生活,早已失败得一塌糊涂。
我用‘为她好’,绑架了她。你也用‘为她好’,绑架了你自己。
我们都错了。
餐桌上,那些照片里的笑脸,和我们俩此刻的泪脸,形成了无比荒诞的对比。
这个家,从根上,就已经烂了。
我们忙着互相指责,忙着掩盖自己的不堪。
却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地,蹲下来,问一问我们的女儿。
孩子,你,真的快乐吗
9
在和林维军摊牌后的那个深夜,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回三年前,林默生日那天。
梦里,林维军没有出差。我们三个人,真的像那张伪造的全家福里一样,开开心心地,围在蛋糕前。林维军给她戴上生日帽,我为她点燃蜡烛。
默默,快许个愿吧。梦里的我,笑得一脸温柔。
林默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许了很久很久。然后,她睁开眼,一口气,吹灭了所有的蜡z烛。
许了什么愿啊说出来就不灵了哦。梦里的林维军,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林默却摇了摇头,她看着我们,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湖水。
她说:我说出来,才会灵。
我的第一个愿望,是希望爸爸,不要再那么累了。
我的第二个愿望,是希望妈妈,能每天都像今天这么笑。
我的第三个愿望,她顿了顿,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有些悲伤,是希望,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你们的骄傲了,你们,也一定要幸福。
说完,她脸上的笑容,就那么,一点一点地,凝固了。
像一幅美丽的油画,突然被人泼上了冰水,所有的色彩,都开始龟裂、剥落,最后,只剩下一片苍白的、空洞的底色。
我从梦中,惊醒了。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我终于想起来了。
现实中,三年前生日那天,林维军确实出差了。那天晚上,林默对着蛋糕许完愿后,我问她许了什么。她沉默了很久,然后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和我梦里一模一样的、那种凝固的、悲伤的微笑。
她说:妈,没什么。
就是从那天起。
就是从她知道,她的父亲,在她生日那天,陪着另一个女人的那天起。
就是从她许下了那个卑微的、希望我们一定要幸福的愿望的那天起。
她,就已经死过一次了。
她所有灿烂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都死在了那个夜晚。
之后三年,她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个完美的、优秀的、不知疲倦的、带着微笑面具的,学习机器。
她用三年的时间,为我们,也为她自己,精心准备了这场,最盛大的、同归于尽的葬礼。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整个枕头。
我这个母亲,当得有多失败
我竟然,用了三年的时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我的女儿,那个我以为我最了解的人。
原来,早就在我的面前,被我们亲手,凌迟处死了。
而我,竟然还一直,为她递着刀子。
10**
我决定,要和林默谈一谈。
不是以一个愤怒的、失望的母亲的身份。也不是以一个高高在上的、说教者的身份。
而是,作为一个同样满身伤痕的、失败的女人,去和另一个,被我们伤害得体无完肤的灵魂,进行一次平等的对话。
我敲了敲她的房门。
里面,没有回应。
默默,是我。妈妈想和你聊聊。你开开门,好吗我的声音,带着一丝我自己都能察觉到的,卑微的乞求。
过了很久,门锁,发出了咔哒一声。
门开了一道缝。林默站在门后,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疏离。她瘦了很多,脸色苍白,整个人,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
我们能谈谈吗我又问了一遍。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侧过身,让我走了进去。
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密不透光。空气中,有一种沉闷的、压抑的味道。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所有准备好的说辞,在看到她那双空洞的、毫无生气的眼睛时,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最后,我选择了一种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
我从包里,拿出了那本上了锁的日记。
对不起,我把日记本,轻轻放在她的书桌上,我不该偷看你的日记。但是……妈妈想知道,你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林默的目光,落在日记本上,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现在知道,还有意义吗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一块被砂纸打磨过的木头,反正,一切都毁了。不是吗这不就是,你们想看到的吗
不,这不是我们想看到的!我急切地否认,默默,我们爱你。我们只是……用错了方式。
爱她像是听到了一个无比荒谬的笑话,低声笑了起来,爱,就是用我的未来,去捆绑你们那段早已腐烂的婚姻吗爱,就是把所有的压力和期望,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然后告诉我,这是为我好吗爱,就是看着我,一点点变成你们想要的那个样子,却从来不问我,开不开心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她指着墙上那些奖状,像是在控诉。
这些,是你们的‘爱’!每一张,都是!为了它们,我不能有朋友,因为会影响学习。我不能有爱好,因为那是浪费时间。我甚至不能有情绪,因为一个好学生,应该永远是冷静、理智的!
妈,你知道吗高二那年,我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我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我需要休息,需要一个宽松的环境。我把诊断书拿给你看,你说了什么你说,现在的孩子,都太娇气了,谁没有点压力熬过去,就好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抑郁症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拼命地回忆,终于,在记忆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模糊的片段。是的,好像是有那么一次,林默说她不舒服,想休学一段时间。
当时,我正因为林维军的又一次出差而心烦意乱。我以为,她只是想偷懒,想逃避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我确实,对她说了那句熬过去就好了。
原来,那不是一次普通的抱怨。
那是一次,求救。
而我,亲手,掐断了她伸向我的,求救的手。
对不起……默默……妈妈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语无伦次地道歉,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是啊,林默看着我,脸上,露出了那种我最害怕的、冰冷的微笑,你永远,都不知道。
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
却像隔着,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银河。
11
在和林默那次失败的谈话之后,我又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见,那个女人。
林维军已经把她的联系方式和地址,都告诉了我。他说,他已经和她,彻底断了。
我不知道,我去见她,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宣示主权是为了羞辱她还是,只是单纯地,想看看,我到底,输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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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照地址,找到了她住的地方。一个很普通的小区,很普通的单元楼。
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比我年轻几岁,但眉宇间,却充满了疲惫和憔悴的女人。她穿着简单的家居服,没有化妆,看到我时,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但很快,就变成了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你来了。她说,声音很轻。
我以为,我会冲上去,撕烂她的脸,或者,用最恶毒的语言,去咒骂她。
但,我没有。
我只是看着她,看着这个让我痛苦了这么多年的第三者。
她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美艳,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有心计。她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女人。
进来坐吧。她侧过身,让我进了屋。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客厅的沙发上,放着几个孩子的毛绒玩具。
你……有孩子了我有些意外。
嗯,她给我倒了一杯水,低着头,说,去年结的婚。他……是个很好的人。林老师他,都跟你说了吧
嗯。我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是长久的沉默。我们两个,这个世界上,最尴尬的两个人,坐在同一个空间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对不起。她说,我知道,这三个字,很苍白。但我真的,很抱-歉。我年轻的时候,太傻了,我以为,我遇到的是爱情。我崇拜他,崇拜他的才华,他的稳重。我真的以为,我可以等下去。
可是,我慢慢发现,他不可能离婚的。他爱默默,胜过一切。他也害怕,害怕失去他现在拥有的一切。我只是……只是他逃避现实的一个树洞。
这几年,我也很累。活在阴影里,见不得光。像个小偷一样,偷别人的丈夫,偷别人的时间。直到我遇到了我现在的老公,我才明白,正常的感情,应该是什么样的。
上个月,我已经和林老师,说清楚了。我们,不会再联系了。
我静静地听着。我的心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快意。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悲哀。
原来,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夺夫大战,也没有什么狗血的雌竞。
我们三个,都只是,被林维军的懦弱和自私,困住的可怜人。
他毁了我的婚姻,也耽误了她的青春。
他才是那个,最可恨的罪人。
他……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只有在谈起默默的时候,是真正开心的。她说,他会拿出默默的照片,给我看。他说,这是他的骄傲,是他这辈子,最成功的作品。
但其他时候,他总是在叹气。他说,他觉得,自己像个骗子。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说。
走到门口,她突然叫住了我。
沈姐,她看着我,眼里,含着泪光,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
我愣住了。
我羡慕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可以……拥有默默那么好的女儿。
我走出那栋单元楼,夏日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荒谬的、可悲的笑话。
12
压垮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之前的每一根。
林默高考零分事件,像一个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开始一圈圈地,向外扩散。
最先受到冲击的,是林维军的事业。
不知道是谁,将林默自毁式报复父母的消息,捅到了网上。一时间,舆论哗然。很快,就有人扒出了林维军的身份——C大最年轻的博导,教育界的明星学者。
一个连自己女儿都教育不好,甚至把女儿逼到绝路的专家,还有什么资格,去指导别人
紧接着,我和林维军摊牌那天,我打印出来的,那些他和那个女人的照片,以及他的出轨日记,也被人匿名地,发到了C大的学校论坛上。
学术泰斗,竟是婚内出轨的渣男
为人师表,却私德败坏!
所谓的模范家庭,不过是一场骗局!
恶毒的标题,配上那些清晰的、无法辩驳的照片和文字,瞬间引爆了整个校园。
林维军,彻底身败名裂。
学校很快成立了调查组,对他进行停职调查。他申请的所有科研项目,被全部叫停。他带的那些研究生,也纷纷和他划清界限。那些曾经簇拥着他、奉承着他的同事和领导,现在,都对他避之不及。
他从云端,狠狠地,摔了下来。
摔得,粉身碎骨。
他开始整天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不吃不喝,不停地抽烟。我每次推门进去,都能看到他像一尊雕像一样,坐在黑暗里,任由烟雾,将他整个人吞噬。
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也急转直下。他的工资被停发,而我,为了照顾林默,早就辞去了工作。我们这个家的所有开销,都依赖于他一个人的收入。
现在,这个唯一的经济支柱,也倒塌了。
我不得不开始变卖自己的一些首饰,来维持家里的基本开销。
我拿着那些曾经象征着爱情和承诺的项链、戒指,去金店里,换回几张薄薄的钞票时,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这些东西,和我们的婚姻一样,早就失去了它们原有的意义。
变成了,一堆冰冷的、可以被估价的,废品。
有一天,我看到林维军,在偷偷地看招聘网站。他在看一些私立学校,甚至是一些偏远地区职业院校的招聘信息。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眼高于顶的大学教授,如今,为了生计,不得不去考虑那些他过去,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地方。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曾经挺拔的、让我仰视的背影,如今,却显得那么佝偻,那么萧瑟。
我突然意识到,林默的报复,远比我想象的,要彻底得多。
她不是毁了她自己一个人的未来。
她是,毁了我们这个家,所有人的,所有未来。
她要的,不是解脱。
她要的,是玉石俱焚。
13
林维军的意外,发生在一个暴雨的午后。
那天,我因为要去社区办点事,出门了。家里,只剩下他和林默。
等我冒着大雨,回到家时,一推开门,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刺鼻的煤气味。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冲进厨房,看到林维军,穿着他那件最体面的西装,平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他的手边,散落着一地的安眠药瓶子。厨房的窗户,被他用胶带,封得严严实实。
而林默,就站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慌,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就像在看一场,与她无关的、乏味的默剧。
打120啊!你还愣着干什么!我疯了一样地尖叫着,冲过去,手忙脚乱地去开窗户,去关煤气阀门。
我的手,抖得连手机都拿不稳。我拨了好几次,才成功拨通了急救电话。
在等待救护车的,那几分钟里,时间,像被拉长了一个世纪。
我跪在林维军身边,给他做心肺复苏。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冷。
而林默,自始至终,就那么站在那里,像一个幽灵,冷眼旁观。
为什么不救他我抬起头,冲她嘶吼,他是你爸爸!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吗
林默的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她说:我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说谎。
以我对她回家时间的了解,她不可能已经晚了。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打开窗户,去打急救电话。
她只是,选择了不作为。
她选择了,亲眼看着,这个给了她生命的男人,走向死亡。
救护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在医院的抢救室外,我等来了最终的判决。
林维军,被救回来了。
但是,因为长时间的缺氧,造成了严重的脑损伤。他中风了,右半边身体偏瘫,并且,永久性地,失去了语言能力。
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那个曾经口若悬河、能言善辩的大学教授,下半生,将只能用啊啊的声音,和这个世界交流。
他变成了一个,活着的、沉默的、需要人终生照顾的废人。
我看着他,躺在病床上,插着各种管子,口眼歪斜,口水,顺着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忏悔的、绝望的,泪水。
我突然觉得,这比死亡,要残忍一万倍。
死亡,是一种解脱。
而活着,对他来说,将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屈辱的、漫长的,凌迟。
林默,我的女儿。
她最终,还是,完成了她那场,最完美的、最残忍的,复仇。
她没有杀死他。
她只是,判了他一场,终身监禁。
14
在医院那条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惨白的走廊里,我和林默,进行了最后一次,也是最坦诚的一次对话。
林维军,就躺在我们身后的病房里,像一件沉重的、无法被移动的行李。
你满意了我问,声音,因为极度的疲惫,而变得异常平静。
没有满意,也没有不满意,林默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这只是一个,早就该有的,结局。
你早就计划好了,是不是我追问,从你交白卷的那一刻起,你就想到了今天,是不是
林默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答。
然后,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说:妈,你知道,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吗
不是他出轨,也不是你们的争吵。而是,高考前一个月,我最后一次,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我问医生,我还有救吗
医生看着我,说,‘孩子,病,是可以治的。但是,你的那个家,已经没救了。除非,你能离开那里。’
离开我怎么离开我的人生,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和你们,牢牢地绑在了一起。我的优秀,是你们唯一的遮羞布。我的未来,是你们婚姻唯一的粘合剂。我只要往前走一步,你们就会告诉我,我是你们全部的希望。
我走不了。我像一只被丝线缠住的蝴蝶,飞不出那间挂满奖状的屋子。
所以,我只能选择,把这间屋子,一把火,烧掉。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交白卷,是为了告诉你们,你们的‘希望’,没了。你们不用再演了。
我把他的事情,捅到网上,是为了让他,看清楚,他最看重的那些名声、地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至于今天……她顿了顿,目光,终于从窗外,移到了我的脸上,我只是,想让他,学会闭嘴。
让他,用他的后半生,安安静静地,为他犯下的错,赎罪。
我看着她,这个我怀胎十月,辛苦养大,倾注了我全部心血的女儿。
我发现,我从来,都-不认识她。
她的内心,藏着一个,我无法想象的,巨大而寒冷的黑洞。那个黑洞,吞噬了她的爱,她的恨,她的未来,和她所有的喜怒哀乐。
最后,只剩下,一片绝对的、理智的、冷酷的,虚无。
那你呢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声音,在颤抖,默默,你为你自己,想过吗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林默看着我,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不再是冰冷的、伪装的,真实的微笑。
那笑容里,没有解脱,没有快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无边无际的,疲惫。
她说:妈,我的人生,早就在三年前,我生日那天,结束了。
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执行判决的,幽灵。
15
我和林维军,最终还是离婚了。
没有争吵,没有拉扯。我们平静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房子,归我。存款,也归我。林维军,或者说,那个已经不会说话、半身不遂的躯壳,也由我来照顾。
这是我主动提出来的。
不是因为爱,也不是因为责任。
而是,这似乎,是我唯一能为这场悲剧,赎罪的方式。
我带着林维,带着林默,搬离了那座承载了我们所有辉煌与毁灭的房子,租住在一个老旧小区的顶楼。
我们的生活,变得异常规律,也异常安静。
我每天,像一个护工,给林维军喂饭、擦身、推他下楼晒太阳。他总是安静地坐着,看着远方,偶尔,会发出几声模糊的、没人能听懂的啊啊声。他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过去的神采,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空洞。
林默,没有再继续读书。她找了一份在便利店,上夜班的工作。白天睡觉,晚上出门。我们母女俩,几乎见不到面。
偶尔,我会在她出门前,给她留好晚饭。但她,从来都不吃。
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我知道,那堵墙,是我亲手,一块砖一块砖,砌起来的。而现在,我再也没有力气,去将它推倒。
有一次,我看到她的房间里,放着几本关于心理学的书。
我不知道,她是在自救,还是在,更深地,剖析着我们这个,早已分崩离析的家庭样本。
有时候,我推着林维军,在小区的花园里散步,看到别的家庭,父母牵着孩子的手,幸福地笑着。
我会想,我们,是不是,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刻
记忆里,好像有。
但那些画面,都像褪了色的老照片,模糊,遥远,不真切。
我终于,得到了我想要的解脱。我不用再和一个不爱我的男人,在一个屋檐下,互相折磨。
林默,也得到了她想要的自由。她不用再背负着我们的期望,去走那条,她并不想走的,独木桥。
我们都自由了。
以一种,最不自由的,最惨烈的方式。
我看着身边,这个口眼歪斜的、沉默的男人。
我想到那个,在深夜的便利店里,用青春和健康,去交换微薄薪水的,年轻的女儿。
我知道,我们三个人的余生,都将被这场,由我们共同制造的意外,永远地,捆绑在一起。
没有尽头。
没有希望。
只有,日复一日的,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