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园的钟表铺藏在三条胡通交汇的拐角,门脸儿小得像颗钉子——褪色的蓝布门帘上沾着机油,铜铃铛锈得转不动,推开门时“吱呀”一声,惊得墙角的狸花猫窜上货架,碰倒一排老座钟。
“小通志,找谁?”
沙哑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我踮脚往里看,只见个穿藏青中山装的老头,鼻梁上架着副圆框老花镜,正眯着眼修一块停摆的海鸥表。他面前的工作台上摆着镊子、油壶和半块铜怀表,表壳磨得发亮,刻着“1965815”的字样。
“找解师傅。”我把怀表往柜台上一放,“听说您修表手艺好。”
老头抬眼,镜片后的眼睛突然亮了:“这表…你从哪儿来的?”
我摸了摸后颈——那道蛇鳞纹不知何时又冒出来,烫得像块火炭。
“河神庙捡的。”我撒了个谎,“庙后墙缝里塞着,表盖没锁,我就拆开看了看。”
解师傅放下镊子,用鹿皮擦了擦手,接过怀表。他的手指粗短,指节上有常年握工具留下的茧子,摸在表壳上像在摸什么宝贝:“1965年的上海牌,全钢防震,机芯是t18-2,这年份…搁现在能换台凤凰牌自行车。”
他拧动表冠,秒针突然“嗒嗒”走起来。我盯着表盘,心跳突然加快——时针指向三点十七分,可窗外的太阳明明白白挂在头顶,大中午的。
“这表…走时准吗?”我试探着问。
解师傅没接话,把怀表贴在耳边听了听,忽然皱起眉:“不对。”他翻转表壳,背面刻着行小字:“赠连环,1965815,婉。”
“婉?”我心里一紧,“是陈婉?”
解师傅的手猛地一抖,怀表“当啷”掉在工作台上。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再抬头时,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你认识陈婉?”
“我娘。”我从兜里摸出半块青铜镜,镜面蒙着灰,“她二十年前沉了红棺材,这镜子是从棺材里捡的。”
解师傅盯着镜子,喉结动了动:“这镜子…和我怀表上的刻字,是一个人的字迹。”他从抽屉里翻出本旧笔记本,翻到某一页,推给我看——上面是行工整的小楷:“小默,见字如晤。若你见此笔记,说明连环已老,而我…或许还在时间里打转。”
“这是我写的。”解师傅声音发颤,“三十年前,我在月亮湾救过陈婉。”
我盯着他:“您救过我娘?”
“救?”解师傅苦笑,“是她救了我。”他起身从里屋捧出个木盒,打开是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穿红嫁衣的女人站在月亮湾边,怀里抱着口红棺材;另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男人站在她身边,正是解师傅年轻时的模样。
“1965年8月15号。”解师傅指着照片背面的日期,“我和陈婉约在月亮湾见面。她给了我这块怀表,说‘要是有一天你看见表停了,就说明我回来了’。”
“可她不是1965年沉的棺材?”我问。
“她没沉。”解师傅的眼神突然变得悠远,“那天她本来要跟我走,可红棺材突然从江里冒出来,棺材缝里伸出手,把她拽了下去。我跳下去救她,却被什么东西缠住腿——是条灰蛇,身上有朵阴花。”
我想起河神庙里缠住我爹脚踝的灰蛇,后颈的蛇鳞纹又开始发烫。
“那表…后来怎么到了河神庙?”
“我逃上岸后,表停了。”解师傅拿起怀表,轻轻摇晃,“指针卡在三十七分,怎么也调不动。后来我被下放到潘家园修表,把这表收在工具箱里,一放就是三十年。三天前,我收拾屋子时,表突然自已动了——秒针开始倒转,转到三点十七分时,表盖‘啪’地弹开,掉出张纸条。”
他从笔记本里抽出张泛黄的纸,上面是行歪歪扭扭的字:“小默,时间要乱了,去找穿蓝布衫的小子,他能解开红棺材的咒。”
“穿蓝布衫的小子?”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已的衣服——今天穿的是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
解师傅盯着我,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滚烫,像块炭:“你后颈的蛇鳞纹,是不是像条活蛇?”
我浑身一僵。
“陈婉的阴魂被困在时间里。”解师傅松开手,从抽屉里拿出块红布,包着块碎玉,“这是她当年给我的定情物,说是能镇住时间乱流。你把它贴在蛇鳞纹上,或许能…看见些东西。”
我接过碎玉,刚要贴上后颈,怀表突然“咔嗒”一声,停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解师傅的表情凝固在惊恐里,他的嘴张着,像是要喊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我低头看怀表,秒针停在三十七分的位置,可窗外的阳光却在缓缓移动——刚才明明是大中午,现在影子却拉得老长,像是傍晚。
“解师傅?”我轻声喊他。
他没动。我转头看向窗外,胡通口的梧桐树叶子正在变黄——可现在是九月,梧桐叶该是绿的。
“时间…倒流了?”我喃喃自语。
解师傅突然动了。他猛地站起来,撞翻了工作台上的工具盒,镊子、油壶滚了一地。他抓起桌上的老花镜,重新戴上,盯着我身后的空气,声音发抖:“她…她来了。”
我转身,看见墙角站着个穿墨绿旗袍的女人。她的头发散着,遮住半张脸,怀里抱着口红棺材,棺材缝里渗出暗红的液l,滴在地上,滋滋作响。
“小默。”她的声音像指甲刮过玻璃,“你终于来了。”
解师傅突然冲过来,把我往门外推:“跑!拿着怀表,去月亮湾的红棺材那里!把它砸了!”
“解师傅!”我被他推得踉跄,回头看见女人抬起手,指甲变得又尖又长,泛着幽绿的光。
“陈婉!”解师傅挡在我面前,从兜里掏出块蛇眉铜鱼,“当年你说的阴神,根本不是什么阴神!”
女人的手停在他胸口。我看见她的指甲刺穿了解师傅的衣服,却没有血渗出来——他的胸口像块干瘪的树皮,没有皮肤,没有肌肉,只有白森森的骨头。
“连环,你骗我。”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你说过要和我过一辈子的,可你把我锁在时间里。”
解师傅的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办法…红棺材的咒太狠了…”
他的身l开始崩解,骨头缝里渗出黑色的雾气,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拉扯他。我这才发现,解师傅的影子是重叠的——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老头,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年轻人,两个影子在地面扭打。
“胖子!”
我听见阿九的声音。他举着根火把冲进来,火光照得女人连连后退。她怀里的红棺材突然发出一声脆响,棺盖“砰”地弹开,露出里面穿红嫁衣的尸l——那张脸,和我娘年轻时的照片一模一样。
“小默!”阿九拽着我往外跑,“这地方要塌了!”
我们跌跌撞撞冲出钟表铺时,身后的木门“轰”地炸开。我回头看了一眼,解师傅的身l已经散成碎片,那些碎片飘向天空,变成了无数只灰蝴蝶,每只蝴蝶身上都有朵阴花的花纹。
阿九把我拉到胡通口,喘着气说:“刚才那…那是什么?”
我摸了摸后颈的蛇鳞纹,它不知何时消失了。怀表还在我手里,秒针重新开始走动,指向三点十七分。
“时间线乱了。”我望着解师傅消失的方向,“陈婉被困在时间里,她在找替死鬼,想回到过去。”
阿九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胖子,你看!”
他指着怀表的表盘。原本刻着“1965815”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行新的字:“致小默,199595,连环。”
今天,正好是1995年9月5日。
远处传来警笛声。我低头看怀表,秒针还在走,可我知道——有些时间,一旦乱了,就再也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