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梁启超家书 > 辑十 一九二八年家书

辑十一九二八年家书
若专为生计独立之一目的,勉强去就那不合适或不乐意的职业,以致或贬损人格,或引起精神上苦痛,倒不值得。
——家书摘录
致思达书
达达:
本想今日出院,因为治疗有效,医生劝多住几天,看进步如何,大约下礼拜五六乃出,总之必回家过年。
这几天的好处,,系明末极有名的美术家蓝田叔(《桃花扇》中有他的名字)所刻“嘉平”两字,旁边还刻有黄庭经五句,刻手极精,今随信寄去,算是公公给小嘉儿头一封利是。
思成(目前)职业问题,居然已得解决了。清华及东北大学皆请他,两方比较,东北为优,因为那边建筑事业前途极有希望,到彼后便可组织公司,从小规模办起,徐图扩充,所以我不等他回信,径替他做主辞了清华,清华太舒服,会使人懒于进取。就东北聘约了你,谅来也同意吧。但既已应聘,九月开学前须到校,至迟八月初要到家,到家后办理庙见大礼,最少要十天八天的预备,又要到京拜墓,时日已不大够用了。他们回闽省亲事,只怕要迟到寒假时方能举行。庄庄今年考试,纵使不及格,也不要紧,千万别要着急,因为他本勉强进大学,实际上是提高(特别)了一年,功课赶不上,也是应该的。你们弟兄姊妹个个都能勤学向上,我对于你们功课绝不责备,却是因为赶课太过,闹出病来,倒令我不放心了。
看你们来信,像是觉得我体子异常衰弱的样子,其实大不然。你们只要在家里看见我的样子,便放下一千万个心了。你们来信像又怕我常常有忧虑,以致损坏体子,那更是误看了。你们在爹爹膝下几十年,难道还不知道爹爹的脾气吗?你们几时看见过爹爹有一天以上的发愁,或一天以上的生气?我关于德性涵养的功夫,自中年来很经些锻炼,现在越发成熟,近于纯任自然了,我有极通达、极强健、极伟大的人生观,无论何种境遇,常常是快乐的,何况家庭环境,件件都令我十二分愉快。你们弟兄姊妹个个都争气,我有什么忧虑呢?家计虽不宽裕,也并不算窘迫,我又有什么忧虑呢?
此次灌血之后,进步甚显著,出院时医生说可以半年不消再灌了。现在实行“老太爷生活”,大概半年后可以完全复原,现在小便以清为常态,偶然隔十天八天小小有点红,已成例外了。你们放一万个心罢。
时局变化甚剧,可忧正多,但现在也只好静观,待身子完全复原后,再作道理。
北戴河只怕今年又去不成,也只好随缘。天津治安秩序想不成问题,我只有守着老营不动。
民国十七年五月十三日
致思顺书
昨日得电,问清华教什么,清华事有变动,前信已详,计日内当到,所以不复电,再用信补述一下。
前在清华提议请你,本来是带几分勉强的,我劝校长增设建筑图案讲座,叫你担任,他很赞成,已经提出评议会。闻会中此类提案甚多,正付审查未表决,而东北大学交涉早渐成熟。我觉得为你前途立身计,东北确比清华好(所差者只是参考书不如北京之多),况且东北相需甚殷,而清华实带勉强。因此我便告校长,请将原案撤回,他曾否照办,未可知,但现在已不成问题了。清华评议会许多议案尚未通过,新教习聘书一概未发(旧教习契约满期者亦尚未续发),而北京局面已翻新,校长辞职,负责无人,下学期校务全在停顿中。该校为党人所必争,不久必将全体改组,你安能插足其间?前议作罢,倒反干净哩。
现在剩下的是东北问题。那方面本来是略已定局的,但自沈阳炸弹案发生后,奉天情形全在混沌中,此间也不能得确实消息,恐怕奉天不能安然无事的。下学期东北能否开学,谁也不敢说,现在只得听之。大约一个月内外,形势也可判明了。当此乱世,无论何种计划都受政治波动,不由自主,你回来职业问题有无着落,现在也不敢说。这情形,我前信早已计及,想你也已有觉悟和准备。
东北大学情形如何虽未定局,但你仍以八月前赶回最好。那时京、奉交通能否恢复,未可知(现在不通),你若由铁路来,届时绕大连返津,亦无不可。
在国境上若无人往接,你到哈尔滨时,可往浙江兴业银行或中国银行接洽。
北京图书馆寄去买书费,闻只五十镑,甚为失望。该款寄伦敦使馆交你,收到后即复馆中一信(北海公园内北京图书馆,非松馆也),为要。
民国十七年六月十日
致思顺书
这几天天天盼你的安电,昨天得到一封外国电报以为是了,打开来却是思成的,大概天内,你的好消息也该到哩。
天津这几天在极混乱极危急中,但住在租界里安然无事,我天天照常地读书玩耍,却像世外桃源一般。
我的病不知不觉间已去得无影无踪了,并没有吃药及施行何种治疗,不知怎样竟然自己会好了。中间因着凉,右膀发痛(也是多年前旧病),牵动着小便也红了几天,膀子好后,那老病也跟着好了。
近日最痛快的一件事,是清华完全摆脱,我要求那校长在他自己辞职之前先批准我辞职,已经办妥了。在这种形势之下,学生也不再来纠缠,我从此干干净净,虽十年不到北京,也不发生什么责任问题,精神上很是愉快。
思成回来的职业,倒是问题,清华已经替他辞掉了,东北大学略已定局,惟现在奉天前途极混沌,学校有无变化,殊不可知,只好随遇而安罢,好在他虽暂时不得职业,也没甚紧要。
你们的问题,早晚也要发生,但半年几个月内,怕还顾不及此,你们只好等他怎么来怎么顺应便是了。
我这几个月来生活很有规则,每天九时至十二时,三时至五时做些轻微而有趣的功课,五时以后照例不挨书桌子,晚上总是十二点以前上床,床上看书不能免,有时亦到两点后乃睡着,但早上仍起得不晚。(以上两纸几天以前写的,记不得日子了。)
三天前得着添丁喜安电,阖家高兴之至,你们盼望添个女孩子,却是王姨早猜定是男孩子,他的理由说是你从前脱掉一个牙,便换来一个男孩,这回脱两个牙,越发更是男孩,而且还要加倍有出息,这些话都不管他。这个饱受“犹太式胎教”的孩子,还是男孩好些,将来一定是个陶朱公。这回京津意外安谧,总算万幸,天津连日有便衣队滋扰,但闹不出大事来,河北很遭殃(曹武家里也抢得精光),租界太便宜了。
思永关在北京多天,现在火车已通,廷灿、阿时昨今先后入京,思永再过两三天就回来,回来后不再入京,即由津准备行程了。
王姨天天兴高采烈地打扮新房,现在竟将旧房子全部粉饰一新了(全家沾新人的光),这么一来,约也花千元内外。
奉天形势虽极危险,但东北大学决不致受影响,思成聘书已代收下,每月薪金二百六十五元(系初到校教员中之最高额报酬)。那边建筑事业将来有大发展的机会,比温柔乡的清华园强多了。
现在总比不上在北京舒服,不知他们夫妇愿意不。尚未得他信,他来信总是很少。我想有志气的孩子,总应该往吃苦路上走。
思永准八月十四由哈尔滨动身,九月初四可到波士顿,届时决定抽空来坎一行。
家用现尚能敷衍,不消寄来,但日内或者需意外之费五千元,亦未可知,因去年在美国赔款额内补助我一件事业,原定今年还继续一年,若党人不愿意,我便连去年的也退还他。若需用时,电告你们便是。
我的旧病本来已经好清楚了两个多月,这两天内忽然又有点发作(但很轻微),因为批阅清华学生成绩,一连赶了三天,便立刻发生影响,真是逼着我过纯粹的老太爷生活了。现在功课完全了结(对本年的清华总算始全终),再好生将养几天,一定会复元的。
民国十七年六月十九日
给孩子们书
新人到家以来,全家真是喜气洋溢。初到那天看见思成那种风尘憔悴之色,面庞黑瘦,头筋涨起,我很有几分不高兴。这几天将养转来,很是雄姿英发的样子,令我越看越爱。看来他们夫妇体子都不算弱,几年来的忧虑,现在算放心了。新娘子非常大方,又非常亲热,不解作从前旧家庭虚伪的神容,又没有新时髦的讨厌习气,和我们家的孩子像同一个模型铸出来。所以全家人的高兴,就和庄庄回家来一般,连老白鼻也是一天挨着二嫂不肯离去。
我辞了图书馆长以后,本来还带着一件未了的事业,是编纂《中国图书大辞典》,每年受美国庚款项下津贴五千元。这件事我本来做得津津有味,但近来廷灿屡次力谏我,说我拖着一件有责任的职业,常常工作过度,于养病不相宜。我的病态据这大半年来的经验,养得好便真好,比许多同年辈的人都健康,但一个不提防,却会大发一次,发起来虽无妨碍,但经两三天的苦痛,元气总不免损伤。所以我再三思维,已决意容纳廷灿的忠告,连这一点首尾,也斩钉截铁地辞掉。本年分所领津贴已经退还了(七月起),去年用过的五千元(因为已交去相当的成绩),论理原可以不还,但为省却葛藤起见,打算也还却。现在定从下月起,每月还二百元,有余力时便一口气还清。你们那边营业若有余利时,可替我预备这笔款,但不忙在一时,尽年内陆续寄些来便得。
民国十七年八月二十二日
致思顺书
九月六日、九日书同日到(九日的却早到几点钟)。希哲那位贵长官竟自有这一手,也颇出我意外,再一想他是要替新贵腾新加坡缺,潮尾卷到坎拿大亦毫不足怪,李骏谅未必肯来别派人。若那人耳目稍灵,知是赔钱地方亦当裹足不前,你们还是爱住多少时,便住多少时也。我一星期前正去信劝希哲和贵部长断绝来往,关起大门,料理自己的事。你九日来信所言正不谋而合,只管去一信索盘费,索不着以后可绝对的不理会矣。
现在所谓国民政府者,收入比从前丰富得多(尤其关税项下),不知他们把钱弄到哪里去了,乃至连使馆馆员留支都克扣去。新贵们只要登台个月,就是腰缠十万,所谓廉洁政府,如是如是。希哲在这种政府底下做一员官,真算得一种耻辱,不过一时走不开,只得忍耐。他现在撵你们走,真是谢天谢地。
写到这里,阿永由坎发来的信也到了,忠忠也有一封信来。阿永给伦敦信和给八爷的信片也是昨天到。两天内连接五六封信,真高兴。
我平常想你还自可,每到病发时便特别想得厉害,觉得像是若顺儿在旁边,我向他撒一撒娇,苦痛便减少许多。但因为你事实上既未能回家,我总不愿意说这种话。现在好了,我的顺儿最少总有年依着我膝下,还带着一群可爱的孩子——小小白鼻接上老白鼻——常常跟我玩。我想起八个月以后家里的新生活,已经眉飞色舞了。
你们回来,何必急于在津买房子呢?卖了斐岛房产,当然该用来添做资本去另辟你们的新路,新房子现租给中原公司,几乎连半价的租钱——百二十元——都纳不起(工部局却要照三百六十元收营业税),常常拖欠一两个月,我们早已决意要收回了。催搬不下十数次,王搏沙只是死赖着,交情上只得放松时日。他本来答应年内必搬出,拟和他再切实订明,再不能过明年三月了。收回后却是不能租给别家,因为许多书放在房内,所以横竖总是空着。你们回来在那边住,不是最合适吗?我早打算那新房子,留着给你们姊妹弟兄——已结婚的——回来省亲的,轮流着住,有时两个以上同时回来,也可以够住。将来那边常有人住,不空着,便是我最大的快乐。你当老姊姊的,便做带头马,先住他三两年,岂不好极吗?(思成他们回家自有他们现在收拾得很好那两间房子。)希哲性情是闲不住的,回来不到两三个月,怕就要往外跑——为营业计,也该早去觅机会——跑出去做生意。只怕一年到头在家的时候也不能多,你带着几个孩子,何必另起炉灶,又费钱又费事呢?
回来后生意托给信托公司处理最好,一切由你们全权办理便得。最好是你们动身以前这几个月中,若有机会,把庄庄来年学费和永、庄两人回国川资都弄妥,交给他们。但数目太大,一时怕弄不够,那么交给信托公司办理,亦未尝不可。一切由你们斟酌自定。
今年家用略为差点,能有二三千回来便极好,否则我自有法子对付过去。
前信曾谈及怕生意闪手,现在风浪已过,大放心了,想七八月间,你们很着急罢。
思成说你们吃得太坏,我和全家人都不以为然。宁可别的节省,吃得坏会伤身子,于孩子尤不相宜。虽只有几个月,希望你们还是改良些。
姑丈(全家)已回南了,二叔事情可挨到年底(以后一点办法没有),七叔在南开教书,倒甚好。十四舅还是闲着,常常要我设法子,我实在爱莫能助,奈何。
民国十七年十月十二日
致思顺书
这回上协和一个大当。他只管医痔,不顾及身体的全部,每天两杯泻油,足足灌了十天,把胃口弄倒了。临退院还给了两大瓶,说是一礼拜继续吃,若吃多了非送命不可。也是我自己不好,因胃口不开,想吃些异味炒饭、腊味饭,乱吃了几顿,弄得胃肠一塌糊涂,以致发烧连日不止(前信言感冒误也)。人是瘦到不像样子,精神也很委顿,现由田邨医治,很小心,不乱下药,只是叫睡着(睡得浑身骨节酸痛),好容易到昨今两天热度才退完,但胃口仍未复原,想还要休息几日。古人谓“有病不治,常得中医”,到底不失为一种格言了。好在还没有牵动旧病。每当热度高时,旧病便有窃发的形势,热度稍降,旋即止息,像是勉强抵抗相持的样子。
姊姊和思永、庄庄的信都寄阅。姊姊被撵,早些回来,实是最可喜的事。我在病中想他,格外想得厉害,计算他们在家约在阳历七月,明年北戴河真是热闹了。
你营业还未有机会,不必着急,安有才到一两月便有机会找上门来呢?只是安心教书,以余力做学问,再有余力(腾出些光阴)不妨在交际上稍注意,多认识几个人。
我实在睡床睡怕了,起来闷坐,亦殊苦,所以和你闲谈几句。但仍不宜多写,就此暂止罢。
民国十七年十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