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论文与治学 > 第二讲 怎么读书

。我教的别的课程上也没有看到哪个同学在该课程的范围中,读书超过我。我觉得我应该读不过很多同学,但居然这样的事没有发生。这件事真的太怪诞了。也就是说,我们这里酷爱读书不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
我们是什么样的学校?怎么能有这种现象?年纪轻轻的学生读书读不过一个老头子,这太荒诞了。什么原因呢?这原因肯定不在于同学们。你们曾经是一张白纸,是初等、中等教育把你们造就成今天的状态。问题出在我们的初等教育、中等教育里面。教育应该达到怎样的效果?应该开发出一个人的读书兴趣,而不是摧毁一个人的读书兴趣。如此说来,同学们无罪,是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它非但没有开发出我们的学习兴趣,反而是摧毁了我们的读书兴趣。厌学是怎么产生的?不爱读书是怎么产生的?我们的中等教育,不尊重个性,不尊重个人的兴趣。它一味地要我们去侍奉一个功利的目标,要我们全身心地侍奉一个目标:考名牌大学。在中学的时候是这样。到了大学以后呢,过早地、过度地走向专业化,要我们去侍奉专业化这个目标,过于重视成功,过于重视结果,轻视了当事人的兴趣。
兴趣应该怎么开发?当然了,你的兴趣开发有时候也需要缘分,有一个老师、有一个朋友在某一个领域启发了你。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说呢,开发兴趣其实也很简单。就是给同学们宽阔的选择空间,最后会不期然地,很多人开发出了某种兴趣。关键就是宽阔的选择空间。空间是什么意思?就像你走进北大的食堂,你的选择空间挺大的,因为有这么多菜搁着呢,不管南方人还是北方人,你总能找到适合你口味的。再比如作为一个年轻人,周围有很多同龄的优秀的异性青年,你有很大的空间去找对象。有时候,不是人人都有这么大空间的,都有丰富的选择对象的。比如说,我有个朋友是写足球评论的,叫金汕,因为出身不好,“文革”前一年高中毕业,他学习很好,但考不上大学,就做工人了。没想到他下面的几届中学毕业生都上山下乡了。老金置身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时空里,他下面的六届毕业生统统上山下乡。这是极端的情形。通常,空间是这样的,只要你周围放着许多类型的书,很多类型的知识,只要有货真价实的东西在这儿放着,就是你的选择空间。
什么是选择?选择就是可以自己决定。可不可以我自己决定我爱读什么书啊?只要这么多好的异性存在着,这么多好书在这儿放着,同时你又有时间,有自由意志可以去选择,多数人可以找到对象的。这些书是迷人的,这些好书就像妙龄异性似的,很有魅力。你的求知欲很旺盛,怎么能找不到阅读对象呢?不可能的。
兴趣应该这样开发。当然在这个过程当中,外部压力不可以太大。外部压力要是太大了,你就受到干扰了。结果是你没有选择空间。你被人控制,被人强迫,只读专一的、少数的那几本书。我觉得我们大多数人此前就是这种状况。还有另外一种力量,内部的驱动力。内部的驱动力大了,不要紧的。有时候事情的表面好像一样,这个学生真用功,一个可能是外部压力造成的,一个可能是内因造成的。当然,内因造成的结果,可能是读一些课外书,杂书,闲书。但是也不尽然,有时候内部驱动力造成的也是读某个专一科目中的书。那么我们看到的表象就可能完全一样。但其实是不一样的。这两种行为是貌合神离的,形同实异的。我曾经跟中国的大数学家杨乐有过对话。杨乐坚决反对奥校、奥林匹克数学班。杨乐说搞数学是个马拉松,不要在少年时代搞填鸭。我为了激发他阐明自己的观点,提出挑战性的问题,因为我知道他的履历。杨乐在读中学的时候就被报纸宣传过。我就问他,您不让现在的这些孩子努力学数学,您当时也没闲着啊,您上高中时做了几百道、上千道数学题。他愣了一下神,说,不一样,没人逼着我,我自愿,我热爱。一个被迫,一个热爱。我们看过去,他们的行为好像是一样的,其实大不一样。这个被强迫的,短期成果可能还不错,但他过后很可能会厌学。自愿的那位,动力与日俱增。
去年北大社会学系硕士生口试。一个小伙子,在北大读本科,是理科的,因为好几门课考试不及格,都是数学类的,被开除了。跌了大跟斗。他不服气,自学考社会学研究生。我对数学的才能历来非常重视,认为数学是基础智力。他因为数学被开除,在智力的某些方面是不是有欠缺呢?口试中我就问他,你数学不及格,是不是中学的时候数学就不太灵光?他只说了一句,中学我是奥林匹克数学优胜。一个当年奥校的数学尖子,因为厌学,在数学上栽了跟头,何等悲哀啊。庆幸的是这个孩子还能翻过身来。
我们接着分析,中学课堂上学的东西和大学专业内学的东西,能不能激发同学们的兴趣?有这个可能性。杨乐就是首先被课堂上的数学激发了,课余继续投入。大学专业内的知识怎么不能激发很多同学的兴趣?有很多老师循循善诱,有这个可能性。但我想,如果仅靠中学课堂上的知识,仅靠大学专业内的知识,来激发同学们的兴趣,成功的比例不会太大。要想大比例地激发同学们的兴趣,我看除了课堂上,除了专业内,在中学期间还要靠课外读物,大学里还要靠专业外的读物。为什么?因为人是多样的,课堂和专业是狭窄的、局限的。这样有限的内容,有可能激发你所面对的全部同学吗?我怀疑。所以说,实际上我们要想真正地调动起一个同学的兴趣,就应该给他宽阔的空间,更多的选择对象,更多的选择机会。
兴趣的早期开发非常重要,读书兴趣的早期开发也是这样。可以做一个类比,大家对各种不同的食物的适应、喜好,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早期的开发。早期如果没开发出来,大了以后再接触这种食物不见得爱吃,未必受用。举一个例子,牛奶。我们中国人,特别像我这一代人,有相当大比例的人不能够多喝牛奶,喝多了消化不良,会拉稀或胀肚。营养学家告诉我们,牛奶营养非常丰富,价格也不高。我们每人要是每天喝一斤牛奶,多好啊。可惜国人里就一小撮人能行。而老外可以,老外们都没什么问题,并且喝凉牛奶,从冰箱里拿出来就喝。什么造成的差距?生理学家告诉我们,这不完全是天生的,还取决于幼儿期的开发。一个人如果在幼儿期喝牛奶,就适应了,成年后可以一直保持,喝很多牛奶。如果幼年的时候没怎么接触牛奶,大了以后就不成了。肠胃里面有很多很多种酶,你幼年的时候如果喝牛奶,就会在胃里面产生一种酶,这种酶能帮助你去化解牛奶。到了成人,那个酶就保持在你身体里。如果幼年没有开发,牛奶再好,与你无缘。或者只能稍微喝一点,多了不成。要做个美食家,小时候周围要有一个广谱的饮食环境,要能接触多种食物,小时候好多食物没有接触,大了再接触这些食物,会觉得味道古怪。别人说是美食,你觉得一点儿也不好吃。岁数大了再开发,开发不出来了。
广博的读书兴趣要从小开发,大了就开发不出来了。其实现在跟同学们谈这个问题,已经有一点亡羊补牢的味道了。兴趣开发要在少年时代,你们都是青年了。那时候是开发的黄金时期,我们却被科举鞭子抽赶,没有自由的时间去接触课外读物。是不是说你们处的少年时代非常不好,我的少年时代非常好呢?不是那回事!我的少年时代处于另一个极端。你们是外部压力太大,逼着你在一个极狭窄的范围里重复劳动。我是处于什么环境?我的遭遇是失学,不仅学校不办了,书都烧了,周围能看到的书很少。同学们在中学时代因为外部压力太大,相对说,你们内部不需要再有太旺盛的动力。再有太旺盛的内部动力,内外夹攻,你岂不是累死了吗?你们甚至经常要找机会歇一会儿,看看电视,偷偷懒。我们那时候学校不办了,一部分青少年激发起了一种内部的驱动力,想找书看。其实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跟大家一样,人同此心,有时候也想偷懒。但是当学校不办了的时候,我才发现念书真不错啊,自己找书去。我们把“破四旧”藏在一个地方的书偷出来。逮着什么看什么。结果呢,在这样一个稀奇古怪的时期,我读了很多古怪的书。有的书好是好,但如果在正常年代,人们走常规道路,是读不到这样的书的。何况你那个岁数了,你又不干这个专业,读这书干什么?比如说,我读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全集》里面的一两卷,在座的谁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俄国大戏剧学家、大导演,世界戏剧有几大系统,他建立了一个系统。他书中的有些情节我还历历在目。我在长途车上给人讲,听的人都很兴奋,说,老郑你哪儿读的这些东西?我读过《阿里斯托芬喜剧集》,谁知道他?别客气啊,博学是一种光荣。他是古希腊的戏剧家。这本书我没读完,没读完被人偷走了。这书我也是偷来的,但我不是偷私人的东西,我是从“破四旧”柜子里偷来的。《鲁迅全集》,我零零碎碎地好像基本上看全了,翻译的除外。我读过好多卷普列汉诺夫选集,雨果的小说还有杰克·伦敦的小说,我大多数都读过。
我认为读书要读得好,凭两点。,我要问一个同行真实的态度其实不太容易。这人要非常坦率,我才能问出他真实的态度来。这件事情,给我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我是一个社会学系教授,十几个系的同学选这个课,社会学系选的人是零。如果社会学系的同学来了,我不信他不爱听这个课。问题是你们的兴趣和选择为什么这么窄?
现在在整个社会科学界,能讨论生物学著作的朋友也没有几个,但凡是能讨论的人都是发烧友。比如说我自己,没有想到到这个年龄了,能有这么一个狂热的读书期,一本一本,手不释卷。这不是工作,这是游戏。非常之兴奋,我阅读的结果是,认定今天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学科有生物学这么大的创造力。不是指基因工程,是指思想上的创造力。不然我不会有这么大的热情去追踪人家,追着人家屁股走。他们思想的创造力,他们洞悉行为、洞悉生命、洞悉社会的力量太厉害了。那门课里给同学们说了很多很多本书,给他们的作业就是两本书评。很多人在书评中说,多年没有读过这么好的书了。这在我意料之中。随便给大家说一本书吧,《枪炮、病菌与钢铁》,这本书在中国的销量是大概一两万册吧,在美国上了百万册了。在美国的学术界,这本书名声太大了。关键是这本书太迷人了。
四、主客观的结合
读书,你当然要力争正确理解,但是从另一方面看,同一本书,特别是有深度的书,大家的理解一定是不同的。其实在读的时候,你要争取的是两个收获:一个是努力把握作者思想的框架,作者核心的观点;另一方面你要产生自己的心得。一个客观,一个主观。误读在所难免,何况你说你没有误读,那别的读者怎么跟你的理解不一样呢?要么你们俩有一个误读了,要么你们俩说的那事,作者没有完全说出来,是你们的推论,推论得不一样。但这些东西其实都是非常可贵的。误读也不要紧,所以有一句话叫创造性误读嘛。如果一本好书拥有了亿万读者,这些读者都能把它背下来,那我们的文明就不能推进了。一个好的著作最大的成果就是,它问世后,引起了纷繁的争论,在它的基础上衍生出了很多新的东西。有反驳的,也有支持的。那么这书的影响就是最大的了。在主客观结合这里,我要重申的一点就是,要遵循主观的兴趣去扩展自己的阅读范围。你的生长只有以你的兴趣为基础,没有第二个基础,以第二种东西为基础的生长注定是没有太大生命力的。所以读书的时候,一个是理解它的东西,一个是产生心得。
五、两种笔记
学院派读书和非学院派读书的一大差别就是,要做笔记,要有自己的学术档案。这笔记怎么做?笔记基本上就记两个东西,第一个是书中的一些核心观点,关于它的一些核心观点的索引,你做这个东西是给自己做,别人看不懂不要紧,以后这本书可以远离你,但是你的笔记总在你身边。你看到自己的笔记,大概就可以把握那本书。有的时候笔记是带页码的,那观点在哪里,把那书拿来就能翻到,引用时方便。第二个是你的心得。上这门课的时候,教学秘书让我给同学们开一些参考书。我基本没开,我说这门课听听就行了,但多少还是要开一点。这里就说一本,米尔斯的《社会学的想象力》。我建议在座的每一个人读一遍这本书的附录。原书挺好的,但原书看得挺费劲的,可以不读。这本书的附录叫作《治学之道》。米尔斯是美国社会学家里面的一个天才,但英年早逝,要不然的话,会给我们社会学领域增加很多财富的。这个人是异类,到古巴见卡斯特罗。鄙人也是异端,特别喜欢异端的学说,觉得异端像罂粟一样美丽。那本书里头,米尔斯告诉我们,读书要做笔记,建立自己的学术档案。自己做了这么多年学问做得稀里糊涂的。以前是不怎么记笔记的人,上课从来不记笔记,是因为记不下来。我们刚念大学的时候,好多人忠实记笔记。很多女孩可以一字不落记下来,真厉害。我记不下来。我很主观,老爱走神。如果你讲得不怎么好,我就走神了,记笔记是个苦役。我读书原来也是不记笔记,书中精彩的地方画一个杠,如此而已。后来,看米尔斯的东西才知道要记笔记。早年读了那么多,都没记,耽误大了,后来我就开始记。你看,上学期我讲的“消费社会学”,这是我备课时读的45本书的笔记。你们有电脑了,一定要用电脑记笔记,不要用手写。为什么呢?因为电脑可以清楚地打印出来,比较密集,电脑的一页有两千多字,手写呢一千字都没有。这样你看得快,复习的时候浏览一下笔记就行了。所以大家读书的时候一定要记笔记。笔记是给自己记的,记得非常浓缩,帮你记忆,帮你寻找。
不记绝对不行。我去年眼睛坏了,不能用电脑,勉强能看书,看了几本书就没记笔记。过后写东西,想引用一个观点,无论如何找不着出处了。所以说,不要太自信,到时候你会记不清的。当然还要记心得。可是我这个人不记心得。我不记心得不是说我这个人比较客观,光记作者的想法。我是有选择地记作者的想法。我记作者的想法往往是我非常赞同的想法、观点;要不然就是我非常讨厌这个观点,但这个观点很有深度,不好反驳。所以我这个笔记实际上是很主观的。可是我不记心得。不记心得不是好事,不值得学习,我最钟情于他这些观点,我就记下来。记笔记跟读书一样,你不热爱它,就会忘记它。看书要看你热爱的,记笔记要记住你最钟爱的观点,你是由此发育的。一个人跟一个人为什么想法不一样?一个人跟一个人做学问为什么不一样?是因为我们的爱好就不一样,我们的爱好不可能完全一致,就像我们的相貌不可能完全一样。你的兴趣是你发育的基础,你只能从这里发育,没有第二个基础。
米尔斯告诉我们,要记两种笔记,一种是读书笔记,一种是观察生活的笔记。就是你从生活当中产生的一些感悟,发现的一些道理,你就把它记下来。这二者还有一个互相的印证。有过社会经历的人读社会科学,要比没有社会经历的人对书本的理解更深刻。因为他有生活经历去支撑他,他有生活的感受。我们从现在开始,就要遵循米尔斯的教导,做两个笔记。一个是你生活中的感悟的笔记,我下节课还要讲我们怎么思考。还有一个就是读书的笔记。两个笔记互相印证,能促使你思想水平不断提高。
最后一点,读书以后要多和同学交流,多讲,多向同学卖弄你的学问,卖弄你读的书。能找到一群廉价的听众,是幸运的,讲完之后你记得深刻,记得清楚。不是你一个人占了便宜,他听你讲也受启发,有时候你也要当听众的。要珍惜校园生活里同龄的优秀青年的云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如果换一个地方的话,就不行了。讲也没人爱听,没有听众了。这里面因为密集嘛,所以有最廉价的听众。你自己有时候也是廉价的听众。要多交流,要多讲,要相互卖弄学问。卖弄也是一种刺激,增加学习的动力。别人老卖,你总没的卖,不是没面子吗?于是你也要卖一卖,要卖一卖就得读书。这是一种良性的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