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主的旨意化作无形的律令,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渗透至不朽皇朝的每一根毛细血管。
“蛰龙”计划悄然启动。凌云山脉深处,平日里严禁弟子靠近的禁地区域,日夜不停地传来沉闷的轰鸣和强大的灵力波动——那是在不惜代价地加固最后的核心堡垒。一队队被挑选出来的、资质上佳的内门弟子及其亲眷,在严密护送下,沉默地告别居所,迁往那片被寄予最后希望的区域。他们的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也带着对未知未来的茫然与恐惧。
而那些未被选中的绝大多数,则被无形的壁垒隔在了“希望”之外。恐慌如同疫病,在底层弟子和普通执事间无法抑制地蔓延。修炼无望,前途晦暗,昔日井然有序的宗门,开始滋生出一种绝望的躁动。
盗窃灵石库房、抢夺仅剩丹药的事件开始零星发生。往日里高高在上的长老威严,在生存的本能面前,开始褪色。
对此,上层的回应冷酷而高效。
“清秽”行动,开始了。
这一日,天色依旧昏黄。一队身着玄黑重甲、面覆恶鬼面具、气息森严冰冷的修士,出现在了外门弟子聚居的区域。他们不属于任何一峰,直属于皇朝暗卫系统——“净夜司”。
没有宣判,没有审问。
为首的净夜司统领,手持一份闪烁着幽光的名单,声音毫无感情地念出一个个名字。被念到名字的弟子,往往面色瞬间惨白,还未来得及挣扎或辩解,便被如狼似虎的黑甲卫士捂住口鼻,强行拖走,瞬间消失在山道尽头。
理由?不需要理由。
或许是近日抱怨过多,或许是修为倒退太快被视为“无用”,或许仅仅是某个大人物觉得你“心性不稳,易生事端”。
高效,冷酷,如同清理垃圾。
藏经阁也未能幸免。
净夜司的人直接闯入,无视散落一地的书卷,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瑟瑟发抖的守卷人。执事长老卑躬屈膝地跟在后面,额头满是冷汗。
名单上,有两位平日就喜好议论时政、对宗门待遇颇有微词的老资格守卷人,还有一位因为灵气暴乱而修炼出了岔子、变得有些疯疯癫癫的弟子。
没有反抗的机会。哭喊声、哀求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唐澈和李梧站在角落,低着头,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唐澈能感觉到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从自己身上扫过,他全力收敛气息,模拟出炼气三层弟子该有的、因恐惧而灵力紊乱的状态。
那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对他那低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修为感到满意或者说,不屑,移向了别处。
最终,净夜司带着人离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空气中尚未散去的血腥味。
执事长老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没有人说话。幸存者们眼神躲闪,彼此不敢对视,深深的寒意刺入骨髓。这不是惩戒,这是清除。一种基于冰冷效率的、对“不稳定因素”的清除。
唐澈的心沉了下去。皇朝的选择,比他预想的更加极端和残酷。他们不是在寻找出路,而是在打造一个精致的避难所,同时毫不犹豫地抛弃所有被视为累赘的部件。
藏经阁经过这次“清洗”,人手更加短缺,气氛也更加压抑。幸存下来的守卷人如同惊弓之鸟,除了完成最低限度的任务,绝不多说一句话,绝不多走一步路。
唐澈和李梧的暗中行动,变得更加困难,也更加必要。
深夜,静室内。
“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李梧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压抑不住其中的愤怒和颤抖,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枚玉简,指节发白。那里面记录着一位被带走的守卷人未完成的古籍校对笔记。
唐澈正在将一批刚誊写好的、关于基础符文在不同能量环境下稳定性变化的玉简封装起来,闻言动作顿了顿,灯光映照着他平静的侧脸。
“恐惧会让人做出最理智,也最疯狂的选择。”他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对于高层而言,维持核心区的稳定,比公平更重要。无用者,即是隐患。”
“那我们做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李梧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就算记录下来,又有谁能看到?下一个纪元?太渺茫了……或许我们最终也会像他们一样,被轻易‘清秽’掉。”
“意义不在于谁看到。”唐澈抬起眼,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在于我们是否选择低头认命,在于文明是否值得被记录本身。即使最终一切成空,这个过程,就是我们对这场‘黄昏’的回答。”
他拿起一枚新玉简,上面刻着他推演出的、利用地火余热和特定矿物反应来制造持续光源的简陋法门——一种可能在完全失去灵气后使用的技术。
“你看,他们在忙着筑墙,筛选‘有用’的人。而我们,”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却锐利如刀锋的东西,“我们在尝试理解规则为何改变,并思考如何在新规则下,让最基础的火种延续下去。这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李梧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那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异常清亮和坚定的眼神,心中的恐慌和愤怒奇异地慢慢平复下来。他深吸一口气,重重点了点头。
然而,环境的恶化速度,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几次短暂而剧烈的地震之后,藏经阁深处,一处偏僻库房的外墙,突然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裂缝之后,并非山石,而是一片幽暗、扭曲、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空间。那里面的空气粘稠得如同液体,隐约传来令人牙酸的、仿佛什么东西在不断崩解又重组的细微声响。更可怕的是,一种灰色的、带着强烈衰败气息的“雾气”,正从裂缝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混沌裂隙!”有年老的执事看到后,发出惊恐的尖叫。
传说中,当世界屏障变得极度脆弱时,便会产生连接着外部无尽混沌的裂隙。混沌之气涌入,会加速万物的衰败和消亡!
消息根本无法隐瞒。
灰色的雾气压低了高度,缓慢却不可阻挡地弥漫开来。凡是被雾气触及的区域,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焦黑,建筑石材失去光泽,变得酥脆。一些来不及撤离的低阶弟子,吸入少许雾气后,便痛苦地倒地,皮肤失去水分,仿佛瞬间苍老了数十岁,生命力急速流失!
皇朝反应迅速,数位金丹长老联手布下结界,暂时封堵了那道裂隙,并试图驱散已弥漫开的混沌之雾。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世界屏障的破损,只会越来越严重。
藏经阁的位置,恰好处于那次裂隙爆发的边缘区域。虽然核心区域被结界保护,但外围已被混沌之雾不同程度地污染。
执事长老接到了冰冷的命令:组织人手,清理被污染区域的所有物品——包括那些沾染了雾气的书卷、玉简。
所谓的“清理”,便是——销毁。
当看到净夜司的人押送着几个巨大的、刻满了净化符文的熔炉来到藏经阁外广场时,唐澈的心猛地抽紧了。
一车车沾染了灰雾的书卷、玉简,甚至一些样本,被面无表情的弟子运出,毫不留情地投入那燃烧着白色火焰的熔炉之中。
火焰升腾,无数先人的智慧、历史的记载、文明的碎片,在高温中化为灰烬。
唐澈站在广场边缘,看着那冲天的火光,感觉自己的灵魂也在被灼烧。那些……那些都是文明的记忆啊!即便被污染,难道就不能尝试隔离、研究、寻找对抗混沌的方法吗?就这样简单粗暴地销毁?
但他无法阻止。任何质疑,都可能招致净夜司无情的打击。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运送“废料”的车辙。忽然,他注意到,一些负责搬运的弟子,在经过某些区域时,会故意将一些看起来完好无损、甚至根本未被污染的书卷,也混入待销毁的车中。
他们在趁机清理“无用”的旧物,腾挪空间,或许……也是为了讨好上峰,表现自己的“高效”与“忠诚”。
其中,就包括唐澈和李梧之前工作过的、存放大量基础杂书和偏远地区地方志的区域!那些书卷在高层看来毫无价值,却是唐澈眼中构建文明基础认知的关键拼图!
不能再等了!
唐澈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悄然退回藏经阁,找到正在另一处清理的李梧,快速低语了几句。
李梧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但看到唐澈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他咬了咬牙,重重点头。
两人利用对藏经阁地形的熟悉,避开巡查,快速穿梭于即将被“清理”的区域。
他们如同窃火的盗贼,在毁灭的阴影下,疯狂地抢夺着那些被遗弃的“糟粕”。
《南荒百族风俗考》、《基础矿物特性图谱》、《千年水文记录》、《民间百工技艺综述》……一本本、一枚枚承载着另一个维度文明的书籍玉简,被他们冒险塞进宽大的袍袖,藏入废弃的通风管道,甚至暂时扔进不起眼的垃圾堆角落。
动作必须快,心跳如擂鼓。每一次远处传来的脚步声,都让他们如同惊弓之鸟。
唐澈在一个角落发现了一大捆关于古代低灵环境下农耕技术的兽皮卷,正要伸手去拿——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唐澈身体猛地一僵,缓缓转过身。
只见一个面容阴鸷、穿着执事服饰的中年修士,正冷冷地盯着他们。此人姓王,平日在阁中便以刻薄和喜好打小报告著称,显然,他想在这场“清秽”行动中好好表现一番。
李梧吓得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
唐澈的心沉到谷底,脑中飞速思考着对策。
王执事的目光扫过他们鼓鼓囊囊的袖口,又看了看旁边那车即将被推去销毁的书卷,脸上露出一丝狐疑和狞笑:“好啊!你们两个,竟敢私自藏匿待销毁之物?莫非是想私通外敌,还是……对这些被混沌污染的东西,别有企图?”
他一步步逼近,气息锁定了两人,手中悄然扣住了一枚传讯玉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嗡!!!
又是一阵剧烈的地动山摇!比之前几次更加猛烈!
藏经阁剧烈摇晃,屋顶簌簌落下灰尘和碎瓦,远处传来建筑倒塌的轰响和人们的惊叫!
那王执事也被晃得一个趔趄,手中的传讯玉符差点脱手。
“裂隙!又出现新的裂隙了!”外面传来惊恐的呼喊。
混乱骤起!
唐澈眼中精光一闪,毫不犹豫,拉起几乎吓傻的李梧,低喝一声:“走!”
两人趁著王执事身形不稳、注意力被外界巨变吸引的刹那,如同两道影子,猛地扎进旁边摇晃的书架阴影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王执事稳住身形,再想寻找,哪里还有两人的踪影?他气得脸色铁青,看着周围一片混乱,最终狠狠一跺脚,朝着混乱的源头方向冲去——相比两个低阶弟子,新的混沌裂隙才是更大的麻烦。
藏经阁深处,一个堆满废弃物的狭窄角落里,唐澈和李梧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喘息,冷汗淋漓。
袖口中,那些“抢救”出来的书卷硌得人生疼。
外面,毁灭的轰鸣与人们的惊呼此起彼伏。
文明的黄昏里,一场微不足道、却惊心动魄的争夺,暂时落下了帷幕。
他们窃取了一片微不足道的火光,而代价是,更加深重的危险,已然临近。
世界,正在加速滑向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