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那日“地脉微震”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氛围,如同无形的水银,悄然渗透进不朽皇朝的每一个角落。
震动本身短暂且微弱,官方给出的解释是某处地底灵脉偶然的“能量溢散”,并迅速被阵法大家安抚下去。消息被刻意淡化,很快淹没在宗门大比临近的喧嚣之中。
但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了。
唐澈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周韬及其党羽再未出现在藏经阁,仿佛那日的冲突从未发生。执事长老见到他时,眼神复杂,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叹口气,安排给他更多整理偏远角落陈旧书卷的活计,近乎是一种变相的放逐与隔离。
唐澈乐得如此。那些蒙尘的古籍,正是他最为需要的。
他依旧每日埋首于故纸堆中,只是誊抄玉简的速度更快了。那日短暂的规则震动,像一声最后的警钟,在他心头长鸣。时间,可能比他预想的更为紧迫。
他的静室里,空白玉简消耗得飞快。他所记录的内容,也早已超出了简单的复刻。他开始尝试推演:
若灵气持续衰减,当前主流的修炼体系会在多少年后彻底崩溃?
哪些低阶丹药在失去灵药供给后,可以用凡俗药材勉强替代,以保障最基本的气血运行?
哪些无需灵气驱动的古老体术、战技,可以被重新发掘利用?
他甚至开始整理各地的地方志、农书、匠作工艺图谱——这些在修真者看来毫无价值的东西,却是一个文明生存最基础的根系。
这项工作孤独至极,且无人理解。同门的守卷人看他如同看一个彻底疯魔的傻子,终日对着玉简喃喃自语,写着些不着边际的玩意。唯有那位曾提醒过他的师弟李梧,偶尔会投来一丝担忧却又困惑的目光。
然而,唐澈并非完全没有“同道”。
这一日,他奉命去清理藏经阁地下二层的一处废弃档案库。这里堆满了年代久远、几乎被遗忘的杂物和破损玉简,空气浑浊,弥漫着陈腐的气息。
角落一个积满厚灰的铁木箱里,唐澈发现了一批并非以玉简,而是用一种近乎化石般的兽皮纸记载的文献。上面的文字比古篆更为古老,若非他博览群书,几乎无法辨认。
他拂去灰尘,借助萤石微光,艰难地解读着。
这些兽皮纸,似乎属于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古代炼器师。上面没有高深的功法,也没有惊天动地的秘闻,只有密密麻麻、日复一日的……观测记录。
“……天火历七百三十二年,秋分。星辉黯淡三分,地火之力抽取较去年同期需多费一厘‘导能秘银’方能达到同等炉温……”
“……天火历七百三十五载,大寒。‘雷鸣石’核心活性衰减,新一批雷矢符威力预计下降半成。尝试调整符文结构补偿,效果不佳,材料本质似在变化……”
“……天火历七百四十载,谷雨。与老友论道,皆感‘灵韵’不古,修行如逆水行舟。彼言,或为天地周期之变,非人力可挽。吾心戚戚……”
“……天火历七百五十载……记录终止。”
唐澈的手指停留在最后一片兽皮纸上,那里只有一片污渍,再无文字。
一种跨越无尽岁月的共鸣,猛地攫住了他。
这位无名的古代炼器师,在某个早已被遗忘的时代里,竟然和他做着同样的事情——观察、记录、推断那缓慢而无可挽回的衰退!他甚至得出了和那帛书预言类似的结论!
这位前辈,最后如何了?是黯然坐化,还是……
唐澈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不是第一个发现者。在他之前,早已有人窥见过这恐怖的真相,然后……无声无息地湮灭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文明的轮回,究竟已经上演了多少次?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脆弱的兽皮纸收入怀中,如同接过一份来自遥远过去的沉重嘱托。
这份发现,既给了他一种诡异的安慰证明他的推断并非臆想,也加深了他的紧迫感和孤独感。
就在他准备离开地下库房时,一个极其微弱、仿佛幻觉般的声音,直接在他近乎枯竭的识海中响起:
“……快……逃……”
声音断断续续,充满痛苦与焦急,旋即消失不见。
唐澈猛地僵住,全身汗毛倒竖!
这不是那日世界树的悲鸣,更像是一个……个体的、残存的意识碎片?
“谁?”他压低声音,警惕地环顾四周,神识最大限度散开,却只感知到一片死寂和尘埃。
没有任何回应。
刚才那一声,仿佛耗尽了一切。
唐澈心脏狂跳。他确信那不是幻觉。这藏经阁之下,这皇朝之中,还隐藏着什么?是谁在警告他?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那声音来自何处,是善意还是陷阱,都指向一个事实:他所触及的真相,远比表面看起来的更危险。
他默默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地下库房,将那个短暂的警告深埋心底,变得更加谨慎。
数日后,宗门大比正式开始。
凌云山脉一扫往日沉闷,变得热闹非凡。各峰弟子摩拳擦掌,擂台上法宝光芒四射,术法轰鸣,喝彩声此起彼伏。高台之上,长老们抚须而笑,品评弟子,一派宗门鼎盛、后继有人的景象。
唐澈被安排了巡查外围场地的杂役,他沉默地站在人群边缘,目光却越过那些绚烂的术法光华,落在比斗的细节之处。
他看到一名以火系术法见长的内门弟子,施展拿手的“烈焰诀”时,火焰的色泽却不如记载中那般纯正,边缘带着一丝不稳定的灰黑,威力虽依旧刚猛,却隐隐透出一股后力不济的躁动。对手一名水系弟子,唤出的“霖水盾”防御面积也似乎比以往小了一圈。
两名弟子都归咎于自己临场发挥不佳或对方克制,但唐澈知道,那是灵根枯萎导致的基础元素之力正在变得浑浊、衰弱。
他看到一位以速度著称的师兄,其身法依旧鬼魅,但在一次极速变向时,周身流转的灵力光华却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仿佛电流不稳的灯盏。虽然只是刹那,却让他的动作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滞涩。
这些细微的瑕疵,在激烈的战斗中被忽略,甚至被观众归咎于弟子自身的失误。但落在唐澈眼中,却汇成了一幅清晰的、令人心悸的图景:支撑这个修行体系的根基,正在从最细微处开始崩裂。
高台之上,端坐中央的几位气息渊深的长老,脸上虽带着笑意,但眉宇间那一丝难以化开的凝重,又如何能完全瞒过唐澈那双善于观察的眼睛?
他们知道的。至少,顶层的那部分人,一定早已察觉到了天地异变。只是他们选择维持表面的繁荣,或许是在暗中寻找解决之道,或许……只是在拖延最终时刻的到来。
大比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周韬也参加了大比。他凭借筑基中期的修为和家传的法宝,一路过关斩将,杀入了前列。他似乎将藏经阁的不快彻底抛诸脑后,或者说,将那日的恐惧转化为了更强烈的、想要证明什么的欲望。他的攻击越发凌厉,甚至有些狠辣,仿佛要通过碾压对手,来确认自身力量的真实性,来驱散心底那丝寒意。
在一场对阵一位老牌内门弟子的关键比斗中,周韬久攻不下,心态逐渐失衡。他眼中戾气一闪,竟不顾比试点到为止的规矩,暗中催动了那尚未完全练成的“蚀骨手”!
一股阴寒毒煞之力透指而出,直袭对手丹田!
台下有长老察觉,惊呼出声:“手下留情!”
但已来不及。
然而,就在那阴寒之力即将击中对手的瞬间,异变陡生!
周韬周身奔腾的灵力猛地一滞,那记阴毒的“蚀骨手”威力骤然暴跌,不仅如此,那失控的、掺杂了杂质和狂暴阴气的灵力竟倒卷而回,反噬自身!
“噗——!”
周韬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血,脸色瞬间变得灰败,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周身气息迅速萎靡下去。
全场哗然!
“灵力反噬!”
“走火入魔了?”
“快救人!”
长老们迅速上前救治,场面一片混乱。
站在人群后的唐澈,静静地望着这一幕。他看到周韬被抬下去时,那涣散的眼瞳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那不是简单的走火入魔。
那是天地灵根枯萎背景下,修行之路已然布满无形陷阱的残酷证明。越是追求威力强大的险招秘法,越是依赖精纯灵气的术法,在如今这浑浊动荡的灵气环境中,就越是危险。周韬的急功近利,恰好撞上了这时代最大的晦暗。
一场本该彰显宗门实力的盛会,却以这样一种方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狂欢的气氛被彻底打破。
弟子们窃窃私语,脸上带着不安。长老们面色阴沉,紧急商议着什么。
唐澈悄然后退,离开了喧闹的赛场。
他回到藏经阁,回到他那间小小的静室。
窗外,宗门大比的喧嚣渐渐平息,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重新笼罩了天地。
孤灯下,他再次铺开玉简。
笔尖沙沙作响。
这一次,他记录下的,不仅是文明的辉煌,还有……它的病灶,它的裂痕,以及这注定走向黄昏的旅程中,那些细微却致命的回响。
微光虽弱,却仍在坚持燃烧。
而回响,已开始震荡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