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从后山禁地归来,唐澈在藏经阁中变得更加沉默。他依旧每日整理玉简,登记样本,擦拭书架,仿佛那夜神魂受创、窥见世界终末景象的并非是他。
只是他的眼眸深处,沉淀下了一种与年龄和修为极不相称的沉静与悲悯。他看阁中往来弟子,为了一本功法、一次听讲机会而争执;听执事长老们为资源分配、权柄大小而算计;甚至感知到宗门深处,那些闭关的大能们,其散发出的威压中,也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与虚浮。
他们都感觉到了,只是无人愿意承认,或者说,无人敢将那层窗户纸捅破。
不朽皇朝这艘巨轮,正驶向一片无人知晓的漆黑海域,而绝大多数人,仍在船舱内歌舞升平。
唐澈不再试图去唤醒任何人。他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那项孤独而宏大的事业之中——记录。
白日,他借着整理古籍的机会,将那些至关重要的核心典籍、秘闻图录、功法要诀,以其过目不忘之能,强行默记于心。夜间,他便在藏经阁最偏僻角落的一间小小静室里,点亮那盏孤灯,将白日所记,分门别类地誊抄到特制的空白玉简之中。
他的记录,并非简单抄录。他以自身那奇特的、能洞察细微差别的感知力,辅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名为“科学归纳法”的思维本能,试图去伪存真,梳理脉络。他会将不同典籍中对同一事件的矛盾记载并列对比,会将某种丹药的古今药方演变及其药效衰减数据制成图表,甚至会尝试推演某种阵法在当下灵气环境中的实际效果衰减率。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他的修为低微,灵识弱小,往往抄录不过一个时辰,便头痛欲裂,不得不停下来打坐恢复。进步微乎其微的炼气三层修为,此刻唯一的作用,便是让他能比凡人稍微熬得住一些。
但他乐此不疲。在这项工作中,他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这注定的终局面前,唯有将文明曾绽放的光辉尽可能真实地留存,方能对抗那无边的虚无。
这一日,他正在归档一批从南方沼泽新送来的毒虫样本。这些毒虫形态狰狞,但此刻大多奄奄一息,甲壳失去光泽,毒腺萎缩。样本附带的玉简里,押送弟子抱怨此行晦气,不仅毒虫活性大减,连沼泽中的瘴疠之气都变得稀薄且古怪,吸入后竟让人灵力运转滞涩。
唐澈心中一动,正欲仔细查看,藏经阁大门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数名身着内门弟子服饰、神色倨傲的年轻人拥簇着一位华服青年走了进来。那青年面容俊朗,但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与戾气,周身灵力波动显示其已有筑基中期修为,只是那灵力显得有些浮躁不稳。
“周师兄,就是这里了。宗门万卷,尽在此阁。”一名跟班弟子讨好地说道。
被称作周师兄的青年,名为周韬,其祖乃皇朝一位实权侯爷,在宗门内也颇有势力。他目光扫过浩瀚如烟海的书架,鼻子里轻哼一声:“找个能管事的来!”
执事长老很快闻讯赶来,脸上堆起笑容:“周师侄今日怎有空来我这旧书阁?有何需要,吩咐一声便是。”
周韬不耐烦地摆摆手:“少废话!我修炼‘蚀骨手’到了关键处,需查阅‘腐髓草’与‘阴凝露’的药性中和要点,以及三百年内的应用实例。立刻给我找来!”
执事长老面色一苦:“周师侄,‘蚀骨手’乃宗门秘传,其相关药典藏在乙字区域,需金丹长老手令方可……”
“我爷爷的手令不行吗?”周韬冷冷打断,甩出一枚玉牌。
长老接过玉牌,神识一扫,脸色微变,连忙躬身:“既是侯爷手谕,自然可行。师侄请随我来。”
一行人簇拥着周韬,浩浩荡荡朝着乙字区域走去。唐澈低下头,继续整理手中的毒虫样本,不欲多事。
然而,世间事往往避无可避。
不过一刻钟,乙字区域那边便传来了周韬暴躁的呵斥声:“废物!都是废物!记载模糊不清,实例残缺不全!这就是宗门珍藏的秘典?连我修炼遇阻的关窍都无法解答!要你们何用!”
伴随着呵斥声,还有玉简被狠狠摔在地上的脆响。
执事长老在一旁连声劝慰,声音惶恐。
唐澈心中叹息。并非典籍不全,而是这周韬心浮气躁,急于求成,根本静不下心仔细研读。加之近來灵气异变,许多灵材药性已悄然改变,按古法修炼,自然隐患丛生。
就在这时,一个跟班弟子眼珠一转,为了在周韬面前表现,忽然指着唐澈这边大声道:“师兄息怒!或许不是典籍问题。我听说这藏经阁有个守卷人,虽修为不堪,但于药理辨识、古籍校验上颇有些歪才,平日就爱钻营这些旁门左道。不如让他来看看?”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唐澈身上。
唐澈心中一沉。
周韬锐利而带着审视的目光扫过唐澈,看到他不过炼气三层的修为和朴素的守卷人服饰,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但此刻心烦意乱,也顾不得许多,便颐指气使道:“你!过来!”
执事长老连忙朝唐澈使眼色。
唐澈放下手中的样本,缓步走了过去,行礼:“弟子唐澈,见过周师兄。”
“听说你懂这些?”周韬指了指地上散落的几枚玉简,语气不耐,“给我看看,这‘腐髓草’与‘阴凝露’的药性,究竟该如何把握中和之度?为何我依古法而行,却总是灵力相冲,经脉刺痛?”
唐澈拾起玉简,快速浏览了一遍。里面记载的确实是古法,详尽无误。
他沉吟片刻,并未直接回答药性,而是问道:“敢问周师兄,您所用的‘腐髓草’,是否是三叶纹路,叶背带有紫斑?‘阴凝露’可是在子时采集于极阴之地的寒潭表面,露珠呈灰白色?”
周韬愣了一下,他哪里注意过这些细节,都是让仆役去采购收集。他看向旁边的跟班。
一个跟班连忙道:“腐髓草确是三叶紫斑,阴凝露也是子时采集,只是……近來那寒潭水质似乎有些变化,采集的露珠,颜色似乎比记载的要……更深一些,近乎灰黑。”
唐澈心中了然,果然如此。他平静道:“问题便出在此处。典籍记载无错,但灵材已非古时之貌。”
他拿起那枚记录“腐髓草”的玉简:“据弟子近日整理各地样本所得,因灵氣變遷,腐髓草藥性較之古時,陰寒之毒烈了三成有餘,而其‘中和’之效卻減弱了近半。”他又指向另一枚玉简:“陰凝露亦是如此,其陰氣更重,卻少了幾分純粹,多了雜質。兩者相合,已非簡單中和,若仍按古法劑量與煉化時辰,陰毒疊加雜質侵蝕,自然會導致靈力相沖,經脈受損。”
静。
乙字区域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唐澈。他们从未想过,问题不是出在功法,也不是出在自己修炼不当,而是出在……材料本身?
周韬脸色变幻,他仔细回想修炼时的细节,似乎确实与唐澈所言吻合。但他堂堂侯府世子,内门天才,被一个炼气三层的守卷人当众指出问题,面子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尤其是一个跟班为了讨好,低声嘟囔:“胡说八道……灵材就是灵材,还能变了性子不成?分明是为自己看不懂古籍找借口……”
周韬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盯着唐澈,语气变得危险:“你的意思是,并非我修炼不当,也非典籍有误,而是这天地间的灵材……都出了问题?”
这话隐隐指向了更深层次、更令人不安的可能。执事长老顿时冷汗涔涔,不断向唐澈使眼色,让他闭嘴。
唐澈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关口,但他更知道,真相就是真相。
他迎上周韬逼视的目光,坦然道:“非止灵材。师兄,灵气也在变。您难道未曾察觉,近日修炼,吸纳灵气愈发滞涩,炼化后的灵力,也似乎不如以往精纯凝练了吗?”
轰!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猛地炸响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那层薄薄的、所有人都在刻意回避的窗户纸,被唐澈以一种平静到近乎残酷的方式,猝不及防地捅破了!
周韬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何尝没有感觉?!只是他一直以为是自己遇到了瓶颈,或是心魔作祟!他猛地看向周围的其他内门弟子,从他们同样骤变的脸色和惊疑不定的眼神中,得到了可怕的印证!
不是他一个人!
执事长老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厉声喝道:“唐澈!休得胡言乱语,蛊惑人心!还不快向周师侄赔罪!”
“我没有胡言。”唐澈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弟子近日整理各地卷宗样本,类似记录比比皆是。灵植枯萎,矿藏失辉,毒虫萎靡,地脉波動異常……此非一隅之變,而是遍及皇朝,乃至整個玄元界的現象。弟子推断,这或许并非偶然,而是……”
他顿了顿,终究没有说出“纪元之劫”四个字,只是道:“……某种大變之兆。”
藏经阁乙区,死一般的寂静。
先前喧闹嚣张的跟班们噤若寒蝉,脸上血色褪尽。执事长老嘴唇哆嗦着,指着唐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韬死死地盯着唐澈,胸口剧烈起伏。他天资不凡,背景深厚,一向顺风顺水,何曾听过如此颠覆认知、甚至令人绝望的言论?但唐澈列举的现象,与他自身的感受、与近来宗门内种种不便明言的压抑气氛,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
“妖言惑众!”周韬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因恐惧而扭曲,“你定是修炼走火入魔,或是别派派来的奸细,在此散布恐慌!来人!给我拿下他!”
他身后的跟班们如梦初醒,虽也心慌,但更惧周韬权势,当即就有两人上前,灵力涌动,要擒拿唐澈。
唐澈站立原地,并未反抗,只是看着周韬,眼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几乎不易察觉的怜悯。
就在那两人的手即将触碰到唐澈的瞬间——
嗡!!!
一股远比唐澈那夜在后山感受到的更加微弱、但却更为宏大、更为深沉的震动,陡然从地底深处传来!
仿佛整个世界的心脏,微弱地、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藏经阁内,所有书架上的玉简、书卷齐齐震颤,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墙壁、地面上的防护符文瞬间自动亮起,明灭不定,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冲击!
阁内所有人,包括筑基中期的周韬,都在这一刻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体内灵力骤然失控般紊乱了一瞬!
“地……地龙翻身?!”一个跟班弟子失声惊呼,满脸骇然。
但那震动并非来自地层,更像是……源于某种更高维度的、支撑世界的规则本身!
震动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便消失了。
一切恢复原状,仿佛只是错觉。
但阁内死寂的气氛,以及每个人脸上未能褪去的惊惶,证明那并非幻觉。
周韬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暴怒被难以置信的惊骇取代。他猛地看向唐澈。
唐澈静静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嘴角却又一丝鲜血溢出——他修为最低,感受反而最清晰,那一下规则层面的微弱震动,再次触动了他未愈的神魂伤势。
他抬手,默默擦去血迹。
这个动作,在此刻死寂的环境下,显得格外刺眼。
周韬看着他那平静得可怕的眼神,再看看周围惊魂未定的同伴,以及脸色惨白、喃喃自语“不可能……这不可能……”的执事长老,一股彻骨的寒意,自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忽然失去了所有追究的勇气。
“我们走!”周韬猛地转身,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几乎是踉跄着,带头冲出了藏经阁,那些跟班也慌忙跟上,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执事长老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望着唐澈,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颓然地挥了挥手,也快步离开。
转眼间,喧嚣散尽。
只留下唐澈一人,站在空旷而古老的藏经阁中,空气中弥漫着玉简震颤后落下的微尘气息。
他缓缓走到窗边。
窗外,天空依旧,凌云山脉的轮廓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但在唐澈眼中,这个世界,已然不同。
无声处的惊雷,已然炸响。
尽管大多数人仍会选择捂住耳朵,紧闭双眼。
但他知道,变化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
黄昏,更近了。
他回到案前,拿起笔,铺开玉简。
笔尖落下,沙沙声再次响起,比以往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