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寒意深重。
别庄后门那扇鲜少开启的木门，发出一声极轻微却足以让云锦书心惊肉跳的“吱呀”声。赵嬷嬷紧张地左右张望，确定无人，才颤抖着手，将门拉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云锦书紧紧牵着云衍冰凉的小手，另一只手攥着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旧钱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她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囚禁了她数月、也短暂庇护过她的别庄，眼中没有丝毫留恋，唯有冰冷的决绝。
“走。”她压低声音，几乎是气音。
三人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溜出后门，融入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他们不敢走官道，只挑拣着荒僻的小径和田野疾行。深秋的晨露打湿了裙摆和鞋袜，冰冷刺骨。
云衍年纪小，走得跌跌撞撞，却死死咬着唇，一声不吭，只紧紧抓着阿姊的手。
云锦书心中酸涩，却不敢停下。每一声远处的犬吠，每一次林间的鸟惊，都让她头皮发麻，疑为追兵。
按照与老葛的约定，他们需在天亮后，混入前往西市的人流，再去骆驼巷寻他安排后续。
天色渐渐由墨黑转为鱼肚白，远处京城的轮廓在晨曦中显现。官道上开始出现零星赶早市的农人和小贩。
云锦书停下脚步，从包袱里取出三顶早已准备好的宽檐斗笠，分给赵嬷嬷和云衍。
“戴上，低头，不要与任何人对视。”她低声吩咐，自己率先将斗笠压下，遮住了大半张脸。
混入逐渐增多的人流，喧嚣声稍稍驱散了一些心中的恐惧，却也让云锦书更加警惕。她将头埋得更低，小心地避让着行人车马，如同惊弓之鸟。
西市，京城最鱼龙混杂之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牲畜嘶鸣声不绝于耳，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
云衍从未见过如此喧闹的场面，有些害怕地往云锦书身边缩了缩。赵嬷嬷也紧张地护在另一侧。
云锦书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拉着弟弟，示意赵嬷嬷跟上，朝着记忆中的骆驼巷走去。
就在他们即将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岔路时，前方街口突然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行人纷纷向两侧避让。
云锦书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一行车驾正缓缓驶来。并非多么奢华张扬的仪仗，但那玄色车帷上暗绣的蛟纹，以及护卫骑士那冷肃的神情、精细的装备，无一部彰显着车内主人尊贵非凡的身份。
周围的人群低声议论着：
“是七殿下府上的车驾吧？”
“像是，这么早是去何处？”
“嘘”！莫要冲撞了……”
七殿下……
萧彻！
这两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入云锦书的耳中，狠狠扎进她的心里！
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四肢百骸变得冰冷僵硬！斗笠下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巨大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恨意如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她几乎能闻到前世敌营中血腥污秽的气味，能感受到利刃穿透腹腔的冰冷剧痛！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若不是紧紧咬着牙关，恐怕早已尖叫出声。
“阿姊？”云衍感觉到她瞬间冰冷却汗湿的手，以及那无法抑制的颤抖，害怕地小声唤道。
赵嬷嬷也察觉了她的异常，慌忙靠近，低声道：“小姐，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了？我们快避一避……”
云锦书猛地回过神，巨大的惊恐压倒了一切！她几乎是粗暴地拉过弟弟和嬷嬷，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一转，将自己深深埋入旁边一个卖竹编筐篓的摊位阴影里，背对着街道，蜷缩起身子，恨不得能凭空消失。
她死死低着头，斗笠的边缘几乎要戳进肩膀。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她怀疑整个街市都能听见。
车驾不疾不徐地靠近，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声音，如同碾过她的神经。
就在车驾经过她身后不远处时，风，恰好在此刻拂起车窗的帘幔一角。
车内，一道淡漠深沉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外喧闹的市集，掠过那一个个模糊寻常的身影。
忽然，那目光微微一顿。
落在了那个蜷缩在摊位角落、穿着粗布衣裙、戴着宽大斗笠的背影上。
那背影……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剧烈的颤抖？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更引人注意的是，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同样戴着斗笠的老妇和一个孩子。这般组合，在此刻的西市，显得有些突兀。
萧彻的视线并未停留太久，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下眉。那背影的惊惶之态，莫名地让他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涟漪尚未荡开便已消失。
他并未深究。不过是市井一隅，与他何干。
帘幔垂下，隔绝了内外。车驾缓缓驶过，未曾停留。
直到那队车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周围恢复如常，云锦书依然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小姐？小姐！人走了，已经走了！”赵嬷嬷带着哭腔，轻轻摇晃她。
云锦书这才如同濒死之人般，猛地吸进一口气，剧烈的咳嗽起来，浑身脱力般软倒，被赵嬷嬷和云衍死死扶住。
斗笠下，她额际冷汗涔涔，眼中残留着无法散去的极致惊恐与……那淬毒般的深刻恨意。
他来了……
只是远远的一瞥，甚至未能照面，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恨意就已几乎将她摧毁。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让他看见自己！绝不会！
“走……快走……”她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几乎是拖着瘫软的双腿，踉跄着扎进更深的小巷，逃离那仿佛还残留着他气息的街道。
而在那远去的马车中，萧彻闭目养神，方才市集中那微不足道的一幕，早已被他抛诸脑后。
此刻的他尚且不知，那个被他无意间惊扰的、瑟瑟发抖的灰暗身影，将会成为他未来命运中怎样一道无法摆脱的执念与劫数。
陌路初遇，恨已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