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寒冷顺着潮湿的泥土渗入骨髓,混杂着铁锈和腐败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云锦书蜷缩在阴暗角落,单薄的囚衣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紧贴在身上,冰冷黏腻。手腕脚踝上沉重的铁镣磨破了皮肉,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带来钻心的疼,凝固的血痂和新的伤口交错,狰狞可怖。
耳畔是帐外敌兵粗野的狂笑和巡夜单调沉重的脚步声,像催命的符咒,敲打着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几乎要将人溺毙。
她闭上眼睛,试图屏蔽这一切,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一幕幕画面。
是了,曾经的她,也是京中赫赫有名的将门云氏嫡女,父兄英烈,家世显赫。虽后来家族蒙冤,大厦倾颓,父母含恨而终,她仍凭着那份不肯磨灭的傲骨与聪慧,在绝境中寻到了一线生机——她投靠了那时虽处境艰难却锋芒渐露的七皇子,萧彻。
她以为他是救命稻草,是暗夜微光。她倾尽所有,赌上一切,用父亲暗中留下的旧部人脉,用自己的机谋才智,为他殚精竭虑,扫平障碍。看他一步步从如履薄冰的皇子走到权倾朝野的亲王,她甚至曾天真地以为,自己于他终究是不同的。
那份深埋心底、不敢宣之于口的倾慕,那些深夜对弈时他偶尔流露的赞赏眼神,那些他默许的她不同于常人的亲近……都曾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微甜毒药。
直到——直到那场至关重要的博弈。
他需要取得敌首的信任,需要一个足以麻痹对方的“诚意”。
然后,她就成了那份被呈上的“诚意”。
他看着她,那双她曾以为深情的眼,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权衡和所谓的“大局为重”。
他说:“锦书,此去……委屈你了。待大事已成,我必接你回来。”
他说:“这是唯一的办法,为了彻底铲除奸佞,肃清朝纲。”
他说:“……相信我。”
信他?
哈哈哈!云锦书想笑,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干涩得涌上腥甜。
她信了,所以她来了,落入这人间炼狱。
接她回去?多么可笑的谎言。她在这里经历了什么?是日复一日的羞辱、拷打、视如牲口般的对待!他们逼问她关于萧彻的一切,榨干她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而他许诺的援兵,从未出现。
他亲手将她推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毒焰,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比身上的伤痛更烈千百倍!
帐帘突然被粗暴地掀开,一个醉醺醺的敌将摇晃着走进来,淫邪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转。
“啧,细皮嫩肉的娘们,倒是硬气……可惜,跟错了主子。”他狞笑着逼近。
云锦书瞳孔骤缩,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去,却撞上冰冷的墙壁,无处可逃。
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最后的侥幸。
她不能再受辱了。
绝不!
趁着那敌将俯身的瞬间,她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撞——目标是他腰间的佩刀!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剧痛传来,却不是敌人的。
她低头,看见一截刀尖从自己腹中穿出,温热的血液汹涌而出,迅速染红了衣襟,也染红了她的视线。
那敌将吓了一跳,酒醒了大半,骂骂咧咧地抽回刀。
力气瞬间被抽空,云锦书软软地倒在地上,身体逐渐变冷,意识开始模糊。
萧彻……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我云锦书定要离你远远的!恩怨两清,永不相见!
若有来生……我绝不会……再信你分毫!
带着这刻骨铭心的恨与悔,她的世界彻底陷入无边黑暗。
……
痛!
还是痛!
但不再是利刃穿腹的锐痛,而是浑身如同被车轮碾过般的酸软无力,额头也一跳一跳地疼。
云锦书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从水下挣扎出来。
映入眼帘的不是阴冷的囚牢帐篷,而是略显陈旧却干净整洁的床幔,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有些熟悉的熏香味道。
她愣住,茫然地环顾四周。
狭小的房间,简单的木质家具,窗边小几上放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窗外天色将明未明。
这里是……?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触碰疼痛的额头,却惊讶地发现手腕上空空如也,没有那副沉重冰冷的铁镣!皮肤光滑,只有一些旧日习武留下的薄茧。
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干净的细布中衣,虽然料子普通,却完好无损,没有任何血迹和伤痕!
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死在那个肮脏冰冷的敌营里?
剧烈的震惊让她猛地坐起身,一阵眩晕袭来。
她扶住额头,零碎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脑海——家族骤变,父母双亡,她带着幼弟和忠仆,寄居在京郊这处远房姨母家的别庄里,终日小心翼翼,看人脸色……
而现在,似乎是……感染了风寒,病了几日?
一个荒谬又惊人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她!
她连滚带爬地跌下床,扑到梳妆台前那面模糊的铜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憔悴却难掩稚嫩的脸庞。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依稀是她,却远没有经历家族巨变和多年谋士生涯后的沉郁与锋芒,只有病后的虚弱和惊惶。
更重要的是,这张脸,年轻、干净,没有那一道被敌兵用刀背划破、深可见骨的疤痕!
云锦书颤抖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光滑的脸颊,冰凉的触感真实得可怕。
她……回来了?
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家族刚败落,她还未曾去找萧彻求助的时候?!
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在冰冷的圆凳上。
帐外敌兵的狂笑、冰冷的铁镣、穿腹的利刃、萧彻那双冰冷权衡的眼……一切仿佛就在上一刻,那噬骨的恨意和绝望仍清晰地烙印在灵魂深处,灼烧着她。
可眼前,又是真实无比的、尚未彻底滑向深渊的现实。
两世的记忆在脑中疯狂交织碰撞,让她头痛欲裂,几欲呕吐。
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细微的刺痛感帮助她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良久,她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
那双原本因大病初愈而显得有些迷茫的眸子里,一点点地,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所充斥——是劫后余生的惊恐,是忆起前尘的剧痛,更是……彻骨冰寒的恨意与决绝!
萧彻……
她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泪的诅咒。
这一世,我云锦书,绝不会再走向你。
绝不!
她的目光逐渐变得冰冷而坚定,如同淬火的寒铁。
这一世,她只为自己而活,只为守护仅存的亲人而活!
那些负她的、欺她的、害她的,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而那个她曾倾心爱慕、最终却亲手将她推入地狱的男人……
最好,死生不复相见!
窗外,第一缕晨曦终于挣脱了黑暗的束缚,悄然洒落,映亮了她苍白却异常决绝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