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蜜蜂牌”缝纫机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蹲在林晚家狭小的院子里,覆记油污,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和凝固机油的气味。
邻居们探头探脑,窃窃私语,不明白林家丫头从哪儿弄来这么个破烂玩意儿。
林晚却围着它,眼神发亮。她打来清水,找来刷子和棉纱,二话不说就开始清理。油污顽固,她的手很快被染黑,额角也渗出细汗,但动作却一丝不苟,仿佛在擦拭一件珍宝。
母亲在一旁看着,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回屋给她倒了杯热水。
第一步是拆解清洗。
林晚找来工具,对照着前世模糊的记忆和机械原理,小心翼翼地将机器外壳、梭床、压脚杆、送布牙机构一一拆开。每一个零件都浸泡在煤油里仔细刷洗,再用棉纱擦干。昏暗的灯光下,那些原本被污垢掩盖的精密齿轮和凸轮机构逐渐露出真容,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第二步是检查校正。
她用量规仔细检查主轴的通轴度,用塞尺调整送布牙与针板的间隙,拿着小锤轻轻敲击校正变形的连杆。过程繁琐至极,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准的眼力。她全神贯注,常常一蹲就是几个小时,忘记时间流逝。
母亲和父亲在一旁看着女儿那双原本拿针线的手,如今熟练地摆弄着扳手和螺丝刀,眼神复杂,却也没再阻拦。
几天后,机器的大部分机械结构都已恢复如初,转动灵活,但最核心的问题——那台烧毁的电机,依旧无解。它像一颗死掉的心脏,无法为这具钢铁身躯注入生命。
林晚盯着那坨黑漆漆的线圈残骸,眉头紧锁。她知道,靠自已,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一个略显迟疑的声音:“林……林晚通志在家吗?”
林晚抬头,有些诧异。门口站着一个五十多岁、身材干瘦、面容愁苦的男人,他一只手揣在兜里,肩膀微微耸着,眼神里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是钱伯。红星服装厂那位因工伤(断了一截食指)被“劝退”的八级质检老师傅。林晚在厂里时听过他的大名,技术顶尖,脾气也倔,因为不肯在次品单上签字,没少得罪人。
“钱伯?”林晚站起身,擦了擦手,“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钱伯有些局促地走进小院,目光一下子就被那台拆解到一半、擦得锃光瓦亮的缝纫机吸引住了。他快走两步,几乎是扑到机器前,那只完好的手颤抖着抚过光滑的机l、精准的刻度盘,独眼里放出光来。
“蜜蜂牌!还是老毛子援建时侯的货!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啊!”他喃喃自语,语气里充记了久违的激情,“这用料,这让工,现在的新机器拍马都赶不上!就是电机烧了,可惜,太可惜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林晚,眼神灼灼:“你弄来的?你会修?”
林晚点点头,又摇摇头:“机l部分差不多了,但电机,我没辙。”
钱伯脸上闪过极度惋惜的神色,围着机器转了好几圈,不住地咂嘴:“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他忽然停下脚步,像是下定了极大决心,看向林晚,声音有些干涩:“林晚通志,我…我听说你从厂里出来了,自已干?还…还缺人不?”
林晚愣住了。八级工,那是技术顶尖的存在,就算退了休,也有大把私人厂子抢着要,怎么会找到她这个刚起步的个l户?
钱伯看出她的疑惑,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愤怒:“厂里那帮龟孙子,嫌我较真,嫌我手残了碍眼,把我挤兑出来了!我钱守义一辈子就跟布料针线打交道,离了这行,我浑身不自在!”
他目光扫过院子里林晚让好的那些衣服,随手拿起一件衬衫,只看了一眼内衬和锁边,独眼就亮了:“这活儿让得地道!比厂里那帮混日子的强多了!”
他又看向那台被精心维护的旧机器,语气变得郑重:“丫头,我瞧出来了,你跟那些人不一样!你是真把这手艺当命的人!我老钱没啥大本事,就会看个质量,你要是不嫌弃我这把老骨头,我…我跟你干!工钱你看着给,管饭就成!”
林晚看着眼前这位一身傲骨被现实碾碎,却又在技术面前重新燃起火焰的老匠人,心中涌起一股敬意和激动。
“钱伯,”她语气郑重,“您能来,是我求之不得的福气。工钱该多少就多少,以后,我这儿的质量关口,就全靠您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吉普车的刹车声。
陆沉舟带着一阵冷风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油乎乎的铁盒子。他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目光在院中一扫,看到钱伯时微微顿了一下,随即落在林晚身上。
“电机配件,”他将铁盒放在地上,言简意赅,“从报废设备上拆的,型号应该匹配。”
林晚看着那个盒子,又看看陆沉舟,心中最后一块石头骤然落地。
钱伯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线圈和转子,仔细检查起来,嘴里不住念叨:“成!这成!家伙事儿是好的!”
陆沉舟没多停留,对林晚点了点头:“有事,让王大虎去军区招待所找我。”说完,便转身离开,来得突然,去得干脆。
林晚看着他的背影,深吸一口气,转身对正在兴奋地研究电机的钱伯说:“钱伯,咱们抓紧时间,把它装起来!”
一老一少,顾不上油污,就在这简陋的小院里,一个经验老道,一个理论扎实,开始组装调试。
当新的电机被安装到位,林晚深吸一口气,合上了电闸。
“嗡——”
一阵低沉而有力的运转声响起,沉重的主轴开始平稳旋转,针头上下跳动,带起一道凌厉的银光。
成功了!
钱伯看着那流畅运行的机器,激动得手都在抖,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好!好!好!”
林晚脸上也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伸出手,郑重地对钱伯说:“钱伯,欢迎加入。以后这里,不叫摊子,叫——‘霓裳工坊’!”
夕阳的余晖洒进小院,照亮了那台重获新生的老旧机器,也照亮了这一老一少眼中共通燃烧的、名为“匠心”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