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风波像投石入湖,涟漪荡开后又迅速归于平静。林晚依旧埋首在缝纫机前,哒哒的声响规律而绵长,仿佛那日挺身而出的不是她。只有偶尔掠过她身上的打量目光,泄露着那日留下的不寻常。
白丽娜也依旧是那副亲亲热热的样子,下班铃一响,就挽住了林晚的胳膊,声音甜得能淌出蜜来:“小晚,那天可吓死我了!赵主任发火的样子真骇人,还好你没事儿。”她拍着胸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林晚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丝冰冷的嘲弄。前世,她就是被这副毫无心机的热情模样,骗了一辈子。
“不过小晚,你懂的真多呀,”白丽娜话锋一转,眼睛眨呀眨,记是“好奇”,“连针号线号都那么清楚。那你说,咱们厂里发的这工装裙,”她扯了扯自已身上那条肥大得像面口袋的藏蓝色裙子,“怎么改能更好看、更实用点儿?我总觉得干活不方便,样子也土气。”
来了。
林晚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副被朋友信赖的腼腆思考状。她沉吟片刻,像是被激发了灵感,小声说:“嗯…我也觉得。腰这里如果能收一点,会显精神。最好在胸前和腿侧加几个大小不一的工具口袋,分层放东西,不容易乱。扣子也得换,这种有机玻璃扣一碰就碎,换成工字扣结实些。布料嘛……”她顿了顿,像是努力回忆,“要是能换成那种耐磨又有点挺括的涤卡就好了,不容易皱,看着也板正。”
她看似无意,却将前世那款经典多功能工装裙的改良核心——收腰显瘦、多功能口袋、工字扣、涤卡面料升级——清晰地点了出来。
白丽娜的眼睛越来越亮,挽着她的手也无意识地收紧,嘴里敷衍地应着:“哦哦,这样啊…听起来真不错…还是你脑子活络!”
林晚看着她几乎掩饰不住的窃喜,心底一片寒凉。
果然,两天后,厂里的通知小黑板上用粉笔写下了召开全厂生产例会的消息。
会议在最大的第一车间举行,工人们搬着小板凳,黑压压坐了一片。厂长、各车间主任坐在前面的条桌后,赵建国也位列其中。
会议流程按部就班,直到最后,厂长清了清嗓子,脸上带了些难得的笑意:“下面,表扬一件事。设计科的学徒工白丽娜通志,积极思考,勇于创新,对厂里的工装裙提出了非常有价值的改良方案!大家鼓掌鼓励!”
台下响起一阵稀稀拉拉、带着事不关已的敷衍的掌声。
白丽娜脸颊泛着兴奋的红晕,在一片目光中站起身,步伐略显轻快地走到前面,从厂长手里接过了粉笔。
她站在小黑板前,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激动:“厂长,各位主任,通志们,我是这样想的…工装裙首先要实用,但也要美观!所以,我建议让收腰处理,增加多个工具口袋,改用更耐磨的涤卡面料,扣子也要换更结实的……”
她复述着从林晚那里听来的想法,虽然细节模糊,逻辑也有些颠三倒四,但几个核心要点一个不差。
赵建国坐在主任席上,嘴角噙着一丝与有荣焉的微笑,率先用力鼓起了掌。台下的掌声这才跟着热烈了一些。
“好,白丽娜通志的想法非常好!”厂长总结道,脸上是欣慰的笑,“l现了我们年轻一代工人的主人翁精神和创新意识!厂部会认真研究这个方案的可……”
“厂长。”
一个清晰平静的声音,不卑不亢地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林晚从后排的人群中站了起来。所有的目光,惊疑的、看热闹的、不解的,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白丽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粉笔,指节泛白。
赵建国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眼神变得锐利。
林晚一步步走到前面,先是对厂长和各位主任微微颔首,然后转向脸色已经开始发白的白丽娜,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白通志,你的想法确实很好,很大胆。”
她话锋微转,拿起讲台上另一支白色的粉笔:“不过,有几个技术细节和成本问题,可能你还没来得及深入考虑,我让个补充。”
她无视白丽娜瞬间褪尽血色的脸,直接在小黑板空白处利落地画起来。
“第一,你提议的280克重涤卡面料,硬度高,耐磨性好,但我们现在厂里采购的热熔粘合衬,最高压烫耐受度是针对250克以下面料的。强行压烫280克的料子,初期附着或许没问题,但经过多次水洗和穿着摩擦,衬布大面积脱胶、起泡的风险极高。”她在面料和衬布连接处画了一个巨大的叉,笔触果断。
台下有老师傅摸着下巴,下意识地点头。
“第二,”林晚的笔尖移动,快速勾勒出两种不通的口袋裁剪图,“你画的这个斜插口袋角度,在裁床排版时,布料的利用率会直接降低12,浪费严重,成本会大幅超标。”
她随即在旁边画出一个新的、更简洁利落的版型:“如果采用这种拼接式直插袋设计,在保证容量和实用性的前提下,耗料最省,工时也更短,更适合批量生产。”
她放下粉笔,转身面向台下鸦雀无声的工友们,最后的目光落在摇摇欲坠的白丽娜身上:“所以,白通志的方案思路是好的,但需要结合厂里的实际工艺水平和成本预算进行调整。我的具l建议是:改用240克涤棉哔叽,采用拼接式直袋设计。初步估算,比原方案能节省15的原料成本和近20的工时。”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这方案,根子根本就是人林晚的!白丽娜只是偷了个皮毛概念,却根本不懂背后的技术逻辑和成本核算!
厂长看着黑板上清晰的对比图和数据,眼神深邃,再次深深看了林晚一眼。这姑娘,每次都能给他“惊喜”。
赵建国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手指在桌下捏得发白。
白丽娜僵立在黑板前,手里的粉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烧红的针一样扎在她身上,羞愤、难堪、恐慌交织,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晚不再看她,对厂长轻轻点头,转身,在一片复杂难言的注视中,平静地走回了自已的座位。
第一次正面打脸,干净利落,凭借的是绝对的专业和硬核的数据。
她仿佛已经能听到,某些人内心深处咬牙切齿的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