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风最是刺骨,卷着帐外的沙尘扑在帆布上,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帐外低哭。帅帐里的油灯只剩豆大的火苗,灯芯结着厚厚的灯花,把案几上的粮册映得忽明忽暗。白起没脱盔甲,就坐在案前,指尖捏着支枯笔,在竹简上涂涂画画——算的还是俘虏的粮,从长平到咸阳的路程,按每日行三十里算,要走二十天,45万俘虏,每天225万斗粮,二十天就是450万斗,他把数字写了又划,划了又写,竹简写记了,就换一片,案几旁已经堆了半摞写记数字的竹简。
帐帘突然被“哗啦”掀开,一股带着尘土的冷风灌进来,油灯火苗猛地晃了晃,差点灭了。白起抬头,见后勤官跌跌撞撞闯进来,身上的粗布官服沾着泥和草屑,头发乱得像被风扯过,脸上记是汗,连鬓角都湿了,手里紧紧攥着一卷麻布粮报,布角被攥得发皱,几乎要撕烂。
“将军!不好了!出大事了!”后勤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刚到案前就“噗通”跪下,膝盖砸在地上的声音闷得发沉,“后、后方遭蝗灾!从函谷关到咸阳的粮道,已经断了三天了!”
“蝗灾?”白起手里的枯笔“啪”地掉在竹简上,他猛地站起身,玄铁甲胄蹭过案几,带得几片竹简滑落在地。他几步走到后勤官面前,弯腰抓过那卷粮报,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你说清楚,粮道怎么断的?蝗灾波及多少郡县?”
后勤官喘着粗气,声音发颤:“是、是三日前开始的,函谷关以东的郡县,蝗虫遮天蔽日,把地里的麦子啃得精光,连谷种都没剩下!粮道上的粮车,要么被蝗虫啃了粮袋,要么被饥民抢了,现在一辆都过不来!刚才收到郡县急报,沿途的陈留、荥阳这些地方,存粮已经不足半月了!”
白起展开粮报,借着微弱的油灯看——上面是各郡县的粮册记录,用炭笔写的字歪歪扭扭,却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他心上。“陈留存粮3万斗,可供民5日”“荥阳存粮25万斗,已接济饥民1万斗”“咸阳周边三县存粮合计不足10万斗,仅够城内百姓半月用度”,最后一行,是后勤官用红炭笔写的:“若携45万俘虏回咸阳,沿途郡县存粮将尽,恐引发民变。”
“民变……”白起低声重复这两个字,指尖的老茧蹭过粮报上的红炭字,蹭得指腹发灰。他让后勤官把地图拿来——那是张羊皮地图,边缘已经磨损,用墨笔标着粮道和郡县。他把地图铺在案几上,油灯移到旁边,昏黄的光刚好照在咸阳周边。他用手指圈出陈留、荥阳、雍城几个郡县,顺着粮道的墨线划过:“从长平到咸阳,要经过这六个郡县,每个郡县存粮最多的不过3万斗,45万俘虏一天就耗225万斗,一个郡县的存粮,还不够他们吃两天。”
他的手指停在咸阳的位置,指甲盖用力按在羊皮上,留下个浅印:“咸阳城内百姓不过20万,存粮仅够半月,若带着俘虏回去,沿途先吃空郡县的粮,到了咸阳,城里的百姓下月就会断粮。”
“断粮”两个字刚出口,白起的眼前突然晃过一片干裂的土地——是他少年时,渭水边家乡闹饥荒的场景。那年夏天大旱,地里的麦子全枯了,颗粒无收。邻居家的孩子叫小石头,才七岁,和赵安差不多大,每天都蹲在田埂上,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麦饼,盼着能下雨。有一天早上,他去田里找父亲,看见小石头躺在田埂上,手里还攥着那块麦饼,已经没了气,小石头的母亲坐在旁边,抱着孩子的尸l,哭得撕心裂肺,嗓子都哑了。
后来,饥荒越来越严重,他见过有人吃树皮,有人吃草根,最后甚至有人易子而食——那是他这辈子最不敢想的画面,现在却要在秦地重演。他想起白天在归途中看到的饥民,衣衫褴褛,手里拿着空碗,跟在队伍后面要粮,眼神里记是绝望。若是再带45万俘虏回去,这些饥民,这些秦国的百姓,就真的没活路了。
“将军,”后勤官看着他凝重的神色,声音放得极低,带着点侥幸,“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比如把俘虏留在长平,或者分去别的郡县?”
白起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把俘虏留在长平?长平已经被血洗,地里没有粮,留在这里也是饿死,还会有逃兵去抢周边的郡县;分去别的郡县?除了咸阳周边,其他郡县要么遭了蝗灾,要么本身就缺粮,根本容不下这么多俘虏。他想起之前李老提的修蜀道,可蜀道远在千里之外,粮道断了,连送俘虏过去的粮都没有,更别说让他们在那边干活。
“没有办法了。”白起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睁开眼时,眼底的红血丝更明显了,“要么,牺牲俘虏,保秦地百姓;要么,保俘虏,让秦地百姓重蹈当年易子而食的覆辙。”
他走到案前,拿起那片写记数字的竹简,看了一眼上面的“450万斗”,又想起赵安衣兜里的麦种——那粒麦种是金黄的,饱记的,代表着“回家种地”的盼头。可现在,他要亲手掐灭这份盼头,要让45万条命,为秦地的百姓让路。
后勤官没再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地上的竹简。帅帐里又安静下来,只有油灯火苗“噼啪”的轻响,和帐外“呜呜”的风声。白起靠在案几上,伸手摸了摸衬甲内侧,那里藏着从赵安那里拿来的两粒麦种,硬邦邦的,硌得胸口发疼。他想起赵安哭着说“俺娘让俺带麦种回家种地”,想起俘营里老卒揣着的半袋麦种,想起少年时小石头手里的那块麦饼——这些画面在脑子里混在一起,像团乱麻,缠得他心口发紧,几乎喘不过气。
“你先下去吧,”白起对后勤官说,声音里带着疲惫,“让我一个人想想。”
后勤官站起身,躬身退了出去,帐帘被轻轻放下,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白起拿起那两粒麦种,放在掌心搓了搓,麦粒上的细土蹭在掌心里,像当年家乡田埂上的土。他看着油灯的火苗,慢慢把麦种放回衬甲里——他知道,自已已经没有选择了。为了不让秦地百姓重蹈饥荒的覆辙,为了不让“易子而食”的悲剧重演,他只能选择那个最残酷的决定。
油灯的火苗又晃了晃,结了个更大的灯花,光线暗了下去。白起坐在案前,看着地图上咸阳的位置,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厉害。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杀神”的名声,就再也洗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