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拔营回师的那天,天是阴的,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沉得要掉下来。队伍拉得很长,玄铁甲胄的反光在灰蒙蒙的天色里连成一片,像条冰冷的铁蛇,缓慢地爬过长平的血泥地。马蹄踩过尚未干透的血痕,“咕叽”声此起彼伏,混着车轮碾过碎石的“咯吱”响,在空旷的原野上荡开,没半分胜利的欢腾。
白起坐在封闭的马车里,车帘拉得严严实实,只留一道缝隙透气。车厢里铺着粗麻布,角落放着盏小油灯,昏黄的光勉强照亮半张案几——上面摊着张揉皱的粮册,还有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从赵安衣兜里顺来的两粒麦种。他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却没真睡着,玄铁盔甲的重量压得肩背发沉,甲片蹭过车厢木板,发出“咔嗒”的轻响,像在提醒他这场“胜利”的代价。
车外传来亲兵的吆喝:“都走快点!别磨蹭!”紧接着是俘虏的闷哼声,大概是有人走得慢,被矛杆戳了。白起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包里的麦种,麦粒硬邦邦的,隔着麻布也能觉出形状——这是他昨天临走前,趁赵安睡熟,悄悄从孩子衣兜里摸的,他没敢多拿,只取了两粒,像偷藏了点见不得人的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的颠簸渐渐变得规律,车厢里的油灯火苗晃得越来越慢。白起的眼皮越来越沉,连日的疲惫像潮水般涌上来,他靠在壁上,慢慢睡了过去。
梦里的天是晴的,是河西之战后的那个春天,渭水边的麦田一片金黄。他刚打完仗,卸了盔甲,只穿件粗布短褂,手里攥着半袋麦种,站在田埂上——对面站着个年轻的赵俘,穿件洗得发白的兵服,怀里揣着把锄头,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笑:“将军,您真放俺走?”
“走,”他笑着把麦种递过去,“回家种地,别再打仗了。”那是他当年私放三百农兵时的场景,眼前的赵俘叫赵二,是个种麦的好手,当时还跟他约好“秋天收了麦,给您送袋新粮”。
可下一秒,场景突然变了。金黄的麦田消失了,换成了长平的尸堆,铅灰色的天压得人喘不过气。对面的赵二也变了——他穿了身赵军将领的玄铁甲胄,盔甲上沾着暗红的血,手里提着把血淋淋的刀,刀上的血珠滴在地上,溅起细小的血花。
“白起,”赵二的声音变了,不再怯生生,而是带着淬了毒的恨,“你当年放我一条活路,今日我便让你看看,你的秦兵是怎么死的!”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哗啦”的声响。白起回头,见十名秦兵被反绑着双手,推到一口沸腾的沸水锅前——铁锅很大,架在柴火上,水汽蒸腾,裹着滚烫的热浪,烫得他皮肤发疼。秦兵们挣扎着,喊着“将军救俺”,声音里记是绝望。
“动手!”赵二高喝一声,两名赵军士兵上前,猛地把一名秦兵推了进去。
“啊——!”
凄厉的惨叫瞬间刺破耳膜,沸水溅起半人高,带着血丝的水珠落在白起脸上,烫得他猛地一颤。他想冲上去拦,腿却像灌了铅,怎么也动不了。他看着秦兵在沸水里挣扎,皮肤很快变得通红,看着赵二脸上带着残忍的笑,看着越来越多的秦兵被推进锅,惨叫声、沸水声、赵军的笑声混在一起,像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割。
“这就是你放俘虏的下场!”赵二走到他面前,刀尖抵着他的喉咙,“你以为他们会感激你?他们只会反过来杀你的兵,毁你的国!”
刀尖越来越近,冰冷的触感贴在喉咙上。白起猛地睁大眼睛,想喊“不是这样的”,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看见赵二的脸突然变成了咸阳使者的脸,又变成了秦王的脸,最后变成了赵安的脸,孩子手里攥着那枚裂纹的桃符,哭着问:“将军,你为什么要杀俺的族人?”
“啊!”
白起猛地从梦里惊醒,身l剧烈地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衬甲,贴在皮肤上,凉得像冰。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还残留着梦里的灼热感,仿佛真的被沸水烫过。他抬手摸了摸喉咙,指尖冰凉,却还带着刀尖抵着的错觉。
车厢里的油灯已经灭了,只有缝隙里透进来的天光,照亮他苍白的脸。他定了定神,伸手掀开侧面的车帘——外面的队伍还在缓慢前进,玄铁甲胄的反光在阴天里显得格外刺眼。不远处,几名亲兵正押着三个俘虏往前走,俘虏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粗麻绳勒得手腕通红,脸上记是绝望,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得渗血,其中一个还在小声哭着,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将军!”一名亲兵见他掀帘,赶紧跑过来,单膝跪地汇报,“刚才有几名俘虏暴动,想抢粮车,已经镇压下去了,为首的三个已经斩了,尸l扔在后面的沟里了。”
“斩了……”白起重复了一遍,声音哑得厉害。他的目光落在那三个俘虏身上,其中一个年纪不大,看起来才十五六岁,像极了梦里被推进沸水锅的秦兵。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摊开掌心——指尖还残留着梦里的灼热感,仿佛还能摸到沸水的温度,摸到秦兵惨叫时溅在手上的血珠。
“将军,您没事吧?”亲兵见他脸色不对,担忧地问,“是不是着凉了?”
“没事。”白起摆摆手,让亲兵退下。他放下车帘,重新靠在车厢壁上,却再也睡不着了。梦里的场景在脑子里反复回放——秦兵的惨叫、沸水的热浪、赵安哭着的脸,还有赵二那句“这就是你放俘虏的下场”。
他从怀里摸出那个装着麦种的布包,捏出一粒麦种,放在掌心搓了搓。麦粒还是硬邦邦的,却没了之前的踏实感,反而像块滚烫的石头,硌得掌心发疼。他想起昨天在帅帐里摔盔甲的样子,想起自已一直挣扎的“留俘”念头,想起咸阳使者说的“动摇国本”,想起后勤官算的“一日耗粮225万斗”——或许,赵二说得对,放了俘虏,他们只会反过来害秦兵;或许,“杀降”,真的是保住秦兵、保住秦国的唯一办法。
车厢外又传来俘虏的闷哼声,大概是有人走不动了。白起闭上眼睛,把麦种重新放回布包,贴身藏好。指尖的灼热感还在,梦里的惨叫还在耳边回响。他第一次觉得,自已之前的挣扎像个笑话——在乱世里,在国与民之间,根本没有“两全”的选择。他是秦国的武安君,首先要保的是秦国的兵,是秦国的疆土,至于那些俘虏的命,那些“回家种地”的盼头,或许真的只能被牺牲。
马车继续颠簸着前进,朝着咸阳的方向。车厢里的空气越来越闷,像长平的血雾,压得人喘不过气。白起靠在壁上,掌心的麦种硌得越来越疼,他却没再动——他知道,从这个噩梦开始,他心里的天平,已经慢慢偏向了那个最残酷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