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帐扎在帅帐西侧,帆布被粟米壳染得发灰,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细屑,落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咯吱”响。帐内没点灯,只在梁上悬着盏旧油灯,灯芯烧得半短,昏黄的光圈刚好罩住中央的粮囤——十几袋粟米堆得比人高,粗麻布袋子上印着墨色的“秦”字,有的袋口松了绳,金黄的粟粒漏出来,在灯影里泛着暖光。
白起没接幕僚递来的书面粮报。他抬手挥了挥,让那捧着竹简的幕僚退到一旁,自已则直接蹲在粮囤前,玄铁甲胄蹭过粮袋,带下来不少粟米壳,卡在甲缝里,和之前沾的血泥混在一起。他从粮囤最外层的袋子里抓了把粟米,指腹搓了搓——米粒饱记,是去年关中的新粮,只是沾了点帐内的潮气,捏在手里沉甸甸的。
“45万俘虏,每人每天半斗粟。”他把粟米撒在地上,用一根磨得发亮的竹筹在米粒间划,声音压得低,像在跟自已说话,“半斗就是二升半,45万……一天就是225万斗。”竹筹戳在地上,把粟米分成一小堆一小堆,每堆大概百十来粒,“秦军现有的口粮,按全军五万算,一天耗22万斗,这些俘虏,抵得上十倍秦军的粮。”
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竹筹在掌心硌出细痕。他不是不会看幕僚的粮报,只是那些“225万斗”“五日断粮”的数字太冰冷,只有亲手摸着粟米、数着米粒,才能想起这些粮背后,是多少农户蹲在田里除草、浇水、防蝗虫,晒得脱三层皮,才从地里收上来的。就像他少年时,渭水边的田要浇三遍水,才能让麦种发芽,一亩地拼死收3石粮,还得看天吃饭。
“将军,这是核算好的粮册,您过目后,便可呈给咸阳……”幕僚又上前一步,手里的竹简卷边了,显然是被攥得久了。
白起没抬头,只是伸手又抓了把粟米,这次没撒,而是一粒一粒往竹筹分好的堆里放:“不用。你算的是数字,俺算的是多少人要饿肚子。”他放得慢,指尖的老茧蹭过米粒,动作熟稔得像当年在田里分麦种,“225万斗,按秦地亩产3石算,就是750亩地的年产量。俺老家全村才500亩地,一年收的粮够300口人吃,还得省着点——你说,这些俘虏一天耗的粮,要多少农户的血汗?”
幕僚张了张嘴,没再说话。他跟着白起打了四年仗,知道这位将军最见不得浪费粮,也最听不得“粮是贱物”的话——将军总说,他是农民出身,粮就是命。
帐帘突然被“哗啦”掀开,一股冷风裹着沙尘灌进来,油灯的火苗晃了晃,差点灭了。冯甲拎着佩剑走进来,锦缎让的校尉服上绣着银线的云纹,腰间挂着玉坠,走一步就“叮当”响,和记帐的粟米壳格格不入。他扫了眼地上的粟米,又看了看蹲在粮囤前的白起,嘴角撇出一丝轻蔑:“武安君乃三军统帅,竟蹲在地上摆弄这些贱物?粮册有幕僚算,俘虏有士兵看,何须您亲自费这功夫?”
白起的动作顿了顿。他慢慢抬起头,手里还捏着几粒粟米,指腹的老茧把米粒磨得发亮。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眼窝的青黑更明显,原本沉缓的眼神里,突然窜起一点火:“贱物?”
冯甲往前走了两步,用靴尖踢开脚边的粟米壳,声音更傲:“自然是贱物。粟米遍地都是,俘虏更是累赘,早日杀了,既省粮,又绝后患,何乐而不为?您倒是蹲在这数米粒,倒像个没见过粮的乡巴佬……”
“啪!”
话没说完,白起猛地抬手,手里的粟米“簌簌”砸在冯甲的锦缎衣襟上。金黄的米粒顺着衣料往下滑,有的卡在玉坠缝里,有的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灰。白起站起身时,膝盖处的玄铁甲片“咔嗒”响了一声,他没管旧伤的疼,上前一步,几乎贴到冯甲面前:“汝生在富贵家,锦衣玉食,从未饿过肚子,自然觉得粮是贱物!”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砸在冯甲心上:“你可知一亩地要浇多少水?要除多少草?去年关中大旱,农户跪在田里求雨,把自已的口粮省下来喂麦种,才换得这点粟米!你可知750亩地,要多少人从春耕忙到秋收?晒得脱皮、累得吐血,才收这么点粮!”
冯甲被砸得愣在原地,锦缎上的粟米还在往下掉,他想发火,却被白起眼里的狠劲慑住——那不是战场杀敌的狠,是护着什么宝贝的狠,像农户护着自已的麦田。
“你说俘虏是累赘,”白起又抓了把粟米,摊在掌心,米粒在灯影里晃,“可他们也是人,是别人家的儿子、丈夫、父亲,他们家里也有田,也等着他们回去种麦。你一句话‘杀了’,倒轻松,可这些粮,这些命,你赔得起吗?”
冯甲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他从小在咸阳的贵族府里长大,哪里知道种地的苦,哪里见过农户饿肚子的模样。
白起没再看他,目光落回地上的粟米。油灯的光把米粒照得透亮,每一粒都泛着暖黄,像他老家田里刚收的麦种。刚才的怒火慢慢退下去,只剩下沉得像铅的沉重——他知道冯甲的话,也是咸阳那边不少人的想法,他们只看得见“隐患”,看不见粮背后的血汗,看不见俘虏眼里的盼头。
他蹲下身,开始一粒一粒捡地上的粟米,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了什么:“这些都是农户的血汗,不能糟践。”指尖的老茧蹭过米粒,蹭过刚才被竹筹划出来的细痕,心里突然想起赵安怀里的麦种——那孩子还等着打完仗回家种地,可这粮,这命,能等得起吗?
帐外传来亲兵的脚步声,带着急促的汇报:“将军!咸阳使者又来催了,说王上要您明日一早,务必拿出俘虏处置方案!”
白起捡粟米的手顿了顿。掌心的粟米还带着温度,却像突然变沉了,压得他指节泛白。他抬头看向帐帘,冷风还在往里灌,油灯的火苗又晃了晃——他算得清粮的数,却算不清人心的冷,算不清咸阳那边,到底有多少人,等着他说出“杀降”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