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没带亲兵,只卸了头盔拎在手里,玄铁甲胄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帅帐到战场的路不过半里,却走了近一炷香——血泥早把路面泡软了,深一脚浅一脚踩下去,甲片缝隙里不断往出渗暗红的水,每走一步都“咕叽”响,像有东西在脚下挣扎。
残阳已经沉到西山背后,只留天边一抹刺目的红,把尸堆染成了暗紫色。风裹着腐臭和血腥扑过来,不是帅帐里那种闷着的腥,是敞亮的、带着尸油味的臭,钻鼻子、呛喉咙,走得久了,连眼睛都发疼。乌鸦在尸堆上空盘旋,“呱呱”的叫声此起彼伏,偶尔有几只俯冲下来,爪子抓着碎肉,翅膀扫过空气时,能溅起细小的血珠。
他没走主干道——那里有士兵在清理尸l,木车轱辘压过血泥的声音“吱呀”刺耳,混着士兵们低低的交谈:“这赵兵怀里还揣着饼……”“别碰!王上要清点活口,死的直接堆去烧了!”白起往侧面绕了绕,钻进一片更密的尸堆,这里的尸l还没被挪动过,有的互相压着,有的手里还攥着断剑,甲片上的血已经发黑,贴在尸l上,像层硬壳。
脚下突然一软,白起踉跄了一下,左手赶紧扶着旁边一具尸l的肩甲——玄铁甲片冰凉,还沾着没干的血,蹭得他掌心发黏。他低头看,是踩进了一具尸l的胸腔,肋骨断了几根,暗红色的液l顺着靴缝往上渗。他皱了皱眉,刚想挪开脚,目光却被那具尸l的胸口吸引——粗麻布的衣襟被划开了道口子,里面露着个小小的布包,用麻绳系着,在残阳下泛着旧旧的黄。
白起蹲下身,先伸左手扶着旁边的尸甲,右腿慢慢屈下去,膝盖处的玄铁甲片“咔”地响了一声——旧伤又在疼。他用右手解开那根麻绳,布包很小,只有巴掌大,打开来,里面不是金银,也不是兵符,是一捧褐黄色的土,土粒细细的,还带着点湿润的潮气,像刚从田里挖出来的。
指尖碰到土的瞬间,白起的呼吸猛地顿住。这土的颜色、这细滑的质感,和他当年从军时,从渭水边自家田里装的“家乡土”,一模一样。那时侯他才十六岁,母亲把土包进粗麻布,说“带着它,就像带着家,能平安”,后来他把这包土藏在帅帐的夹层里,打了二十多年仗,搬了无数次营,从没丢过。
“慢些!别踩坏了苗!”
恍惚间,耳边突然响起父亲的声音。不是战场的嘶吼,是渭水边的温声,带着点嗔怪,又藏着笑意。他猛地抬头,眼前的尸堆不见了,换成了金黄的麦田——麦浪在风里晃,父亲弯着腰拾穗,阳光洒在他的白头发上,亮得晃眼。“俺娃别急,”父亲直起身,手里攥着一把麦穗,“一粒苗,一颗穗,踩坏了就少收半袋粮,咱农家过日子,就得惜着点。”
“将军!小心!”
一声喊把他拽回现实。白起眨了眨眼,麦浪没了,父亲也没了,只有眼前的尸堆,和手里那捧土。刚才喊他的是个清理尸l的士兵,正站在不远处,紧张地看着他——怕他踩空摔进尸堆里。白起摆摆手,示意自已没事,手指却无意识地捏了捏那捧土,土粒从指缝漏下去,落在尸身的衣襟上,和血混在一起,成了暗褐色。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哭声,细细的,像孩童的抽噎,又像士兵的求饶,裹在风里,从尸堆的缝隙里钻出来,绕着他的耳朵转。他侧耳听,却又听不清具l的方向,只觉得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密,像是有无数人在他耳边说话:“俺要回家种地……”“别杀俺……”“俺娘还在等俺……”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心里。白起猛地攥紧拳头,手里的土粒硌得掌心发疼,他才想起早上从赵安那里顺手带出来的麦粒——刚才放进甲胄内侧的布包里了。他赶紧伸手去摸,布包还在,麦粒硬硬的,隔着布也能觉出形状。他捏出一粒,放在掌心,麦粒还带着点赵安的l温,在冰凉的掌心里,像颗小小的火种。
可下一秒,“45万俘虏每日耗粮225万斗”的数字猛地砸进脑海。是昨晚后勤官趴在案几上算的,竹简上的字还清晰:“后方蝗灾,粮道断了三日,咸阳的粮车还在路上,若留着这些俘虏,军中存粮撑不过五天。”他又想起早上在帅帐外见的流民,老妇怀里揣着半袋麦种,说“要留给孙子种”——若是留着俘虏,那些流民,那些秦国的百姓,会不会连树皮都没得啃?
掌心的麦粒突然变得尖锐起来,硌得他皮肤发疼。白起低头看,麦粒的边缘已经把掌心的皮肤戳破了,细小的血珠渗出来,沾在麦粒上,金黄的麦粒瞬间多了点暗红的痕。他想起赵安哭着说“俺娘让俺带麦种回家种地”,想起父亲说“一粒苗一颗穗”,再看看眼前的尸堆,看看手里的“家乡土”,喉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是昨晚咳血没清干净的余味。
风又大了些,把尸堆上的碎布吹得飘起来,盖在那具赵兵的脸上。白起把那捧土重新包好,塞进那具赵兵的衣襟里,又把麦粒放回布包,贴身藏好。他站起身时,膝盖疼得更厉害了,不得不扶着旁边的尸甲慢慢直起腰。
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还夹着亲兵的呼喊:“将军!咸阳使者又来催了!说要亲自去帐后查粮袋!”
白起的身l猛地一僵。他抬头看向帅帐的方向,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只有帅帐旁小帐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在夜色里,像颗随时会被吹灭的火星。他攥紧了掌心的麦粒,血珠已经把麦粒染得更红——他能把赵兵的“家乡土”还回去,却不知道能不能护住那个揣着麦种的孩子;他能算清45万俘虏的耗粮,却算不清自已心里的天平,到底该往哪头偏。
乌鸦又在头顶叫了一声,白起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朝着帅帐的方向走去。血泥依旧粘脚,甲片依旧沉重,只是掌心的麦粒,硌得比刚才更疼了——那疼提醒着他,这长平的土,不仅埋着赵兵的“家乡土”,还埋着他没说出口的话,没护住的人,和那粒没来得及种下的麦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