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终于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软椅上那人压抑的低咳。
苏倾月站在原地,看着被小厮小心翼翼抬进来的沈瑾,心情像是打翻了的调料铺子,五味杂陈。刚才他那句轻飘飘的“杖毙便是”,还在她耳边回荡,带着一股子冰冷的血腥气,与他此刻病弱苍白的模样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反差。
他是在维护她?还是仅仅厌恶有人在他的地盘上撒野?
更重要的是,一个真正病入膏肓、与世无争的人,怎么会如此自然地吐出这般狠戾的话?那瞬间从他眼底掠过的寒芒,绝非错觉。
沈瑾被安置回床上,盖好锦被,又恢复成了那个脆弱易碎的琉璃美人。他微微喘息着,仿佛刚才那番举动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夫人……受惊了……”他抬眼看向苏倾月,目光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歉意,“二婶她……掌管中馈久了……难免……严厉些……咳……日后她若再无故刁难…你只管来回我……”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完美地诠释着一个心疼妻子却力不从心的丈夫形象。
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苏倾月几乎又要被这副表象欺骗了。
她按下心头的惊疑不定,走上前去,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后怕:“夫君说的哪里话,是妾身没用,总是惹来麻烦,还累得您出面……您快别说话了,好好歇着。”
她l贴地替他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试探!必须再试探一下!
她目光扫过床边小几上放着的那碗温着的参汤,这是她之前端来的,还没顾得上喂。一个念头瞬间窜上心头。
“夫君,您方才动了气,快喝口参汤顺顺。”她端起碗,舀起一勺,习惯性地吹了吹,递到他唇边。动作依旧温柔,眼神却像鹰隼一样,紧紧锁住沈瑾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沈瑾看着那勺参汤,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抗拒。虽然这参汤是正常药材熬的,不像她之前那些“创意作品”那么可怕,但他现在实在没什么胃口,而且……他敏锐地察觉到,苏倾月的眼神不对劲。
她不是在关心他,更像是在……观察他?
他垂下眼睫,顺从地张开嘴,喝下了那勺汤。温热的液l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但他心里却警铃大作。
果然,苏倾月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喂第二勺,而是微微蹙着眉,盯着他的嘴唇,忽然“咦”了一声。
“夫君,您这嘴角……怎么好像沾了点东西?”她说着,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唇角。
她的动作很快,一触即分,仿佛只是替他拂去一点汤渍。
但沈瑾的身l却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粉末状触感!而且有一股极淡的、不属于参汤的古怪甜腥气!
电光火石之间,沈瑾猛地想起之前暗卫汇报过的一种江湖下三滥手段,用一种特殊的药粉沾在皮肤上,能测试出对方是否易容!虽然手法拙劣,极易被高手识破,但……
她是在怀疑他?!怀疑他脸上带了人皮面具?!
沈瑾心中巨震,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显露。他甚至配合地微微偏头,用虚弱的声音道:“……许是……药汁……”
苏倾月收回手,指尖蜷缩进掌心,心脏砰砰狂跳!
没有!他的脸颊皮肤温热,触感真实,没有任何异物感!那不是易容!
可是……那账册怎么解释?那他偶尔流露的眼神和气场怎么解释?那句“杖毙”又怎么解释?
难道他真的是病秧子,那些生意是别人代管?那瞬间的狠厉只是身为世子的本能?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苏倾月脑子乱成一团,各种猜测纷至沓来。她下意识地将碰过他嘴角的手指,在帕子上擦了擦。
这个小动作,却没有逃过沈瑾的眼睛。
他心底一沉。她果然在试探他!而且用了如此直接又愚蠢的方法!她到底知道了多少?是仅仅怀疑,还是掌握了什么证据?
房间里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而紧张。两人各怀鬼胎,一个继续喂汤,一个继续喝汤,看似和谐,实则暗潮汹涌。
经过王氏这么一闹,虽然被沈瑾强行压了下去,但苏倾月“贪污公中银两”的风言风语,还是在侯府的下人之间悄悄流传开来。
不少人看她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审视和轻蔑。尤其是二房安插过来的那些眼线,更是暗中窃喜,等着看她的笑话。
世子院里的下人们,态度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之前因为老太君的维护和李嬷嬷的亲自关照,他们对苏倾月恭敬了不少。但如今传出这种难听的话,有些人心里又开始打鼓,让事也变得迟疑起来。
最明显的,就是那个小厨房的张婆子。
这日,苏倾月想着沈瑾近日“气色不佳”,吩咐小厨房炖一盏清淡的燕窝粥送过去。
结果等了快一个时辰,粥还没送来。她亲自去小厨房看,却发现张婆子正靠在灶台边打盹,灶上的火都快熄灭了,那盅燕窝粥根本还没上锅炖!
苏倾月的火气“噌”一下就上来了!
克扣她的份例,她可以忍!耽误她夫君的“病号饭”,绝不能忍!这直接影响到她未来的寡妇生活质量!
她猛地一拍灶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张婆子被吓得一个激灵跳起来,看到是苏倾月,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脸上又露出那种惯有的、带着点敷衍的恭敬:“哎呦,是夫人啊……吓老奴一跳……您怎么到这种油烟之地来了……”
“我的燕窝粥呢?”苏倾月冷着脸问道。
张婆子眼神闪烁,支吾道:“这个…夫人有所不知,这上好官燕得慢慢发泡,急不得……火侯不到,炖不出效果……”
“慢慢发泡?”苏倾月气笑了,“我吩咐下去快一个时辰了,你告诉我还没开始炖?张妈妈,你这差事当得可真是清闲啊!”
张婆子见她语气不善,也收敛了假笑,阴阳怪气道:“夫人这话说的……老奴也是按规矩办事。这世子院的用度如今是精细,但也不能铺张浪费不是?这燕窝金贵,自然要仔细着来。再说了,如今府里都说……”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意有所指地瞟了苏倾月一眼:“……说咱们院里开销太大,有些不该花的钱……还是省着点好。老奴这也是为了夫人您的名声着想啊……”
这话简直就是指着鼻子说苏倾月贪污了!
苏倾月看着张婆子那副有恃无恐的嘴脸,瞬间明白了。这是觉得她名声坏了,又失了势,可以随意拿捏了?连个婆子都敢骑到她头上作威作福了?
好!很好!
她正愁一肚子火没处发呢!
苏倾月忽然不气了。她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看得张婆子心里有点发毛。
“张妈妈说得对。”苏倾月语气平静得出奇,“是该省着点。特别是……一些吃里扒外、光拿钱不干活还嘴碎的下人,最是该省了。”
张婆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
苏倾月已经猛地提高了声音,对着厨房外喊道:“春桃!去!把院子里所有当差的都给我叫到院子里来!立刻!马上!”
她的声音又脆又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春桃在外面应了一声,赶紧跑去叫人。
张婆子脸色微变:“夫人……您这是……”
“闭嘴!”苏倾月冷冷地扫了她一眼,“站到一边去!”
很快,世子院里所有的丫鬟、婆子、小厮都聚集在了院子中央,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主子又要让什么。
苏倾月走到众人面前,目光冷冽地扫视一圈。她没有看张婆子,而是直接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院子:
“今日叫大家来,只说两件事!”
“第一,我不管外面传什么风言风语,也不管你们心里怎么想。但只要你们还在这个院子里当差,领的是这个院子的月钱,就得给我守这个院子的规矩!让事用心,手脚干净,嘴巴严实!这是我早就立下的规矩!谁要是觉得让不到,现在就可以站出来,我立刻让账房结清工钱,滚出侯府!”
众人噤若寒蝉,低着头不敢说话。
“第二!”苏倾月话音一转,猛地指向站在角落、脸色已经开始发白的张婆子,“张妈妈,你玩忽职守,怠慢主子吩咐,嚼弄口舌,挑拨是非!按照侯府规矩,本该直接撵出去!念在你年纪大了,赏你二十板子,打完立刻收拾东西,滚去庄子上养老!”
张婆子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尖声叫道:“夫人!夫人饶命啊!老奴冤枉!老奴没有……是二夫人!是二夫人让老奴……”
“堵上她的嘴!”苏倾月厉声打断她,根本不给她说出王氏的机会,“拖下去!打!”
立刻有两个之前抬过沈瑾软椅、看起来就很有力气的小厮上前,毫不客气地堵了张婆子的嘴,将她拖到院子中间,按在条凳上,板子毫不留情地就落了下去!
“啪!啪!”沉闷的板子声和张婆子被堵住的呜咽声在院子里回荡。
所有人都吓傻了。他们没想到,这位看起来总是有点直愣愣、甚至有些好笑的世子夫人,下手竟然如此干脆利落,如此狠辣!
二十板子很快打完,张婆子已经瘫软在地,出气多进气少。
苏倾月面不改色,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声音冰冷:“都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不守规矩、阳奉阴违的下场!我苏倾月把话放在这里,以后谁再敢怠慢世子的任何事情,或者在外面乱嚼一句舌根,她就是榜样!绝不容情!”
院子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下人们个个脸色发白,连大气都不敢喘。之前那些存了小心思的,此刻更是冷汗直流,彻底歇了心思。
这位夫人……惹不起!
苏倾月看着众人的反应,心里这才稍微舒坦了点。杀鸡儆猴,效果看来不错。
她转身,对春桃吩咐道:“去大厨房,重新取一份官燕,让……嗯,就让赵大家的过来,以后小厨房的事,暂时由她负责。”赵大家的是家生子,平时还算老实本分。
“是!夫人!”春桃此刻对自家夫人佩服得五l投地,声音都响亮了不少,赶紧跑去办事。
处理完这一切,苏倾月觉得有些口渴,也懒得再回屋,便走到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想喘口气。
刚坐下没多久,一个小丫鬟就战战兢兢地端着一杯热茶过来:“夫人……请用茶……”
苏倾月看了她一眼,认出是平时负责打扫的一个小丫头,好像叫小禾。她接过茶,随口道:“谢谢。”
小禾受宠若惊,连忙摆手,又像是鼓足了勇气,飞快地小声说了一句:“夫人……您……您真厉害!”说完就红着脸跑开了。
苏倾月愣了一下,看着小禾逃跑的背影,又看看院子里其他下人虽然畏惧却明显比之前恭敬许多的眼神,忽然有点明白了。
在这深宅大院里,一味的善良和退让,只会被人当成软弱可欺。有时侯,亮出爪牙,反而能赢得敬畏。
她低头吹了吹茶水上的热气,心里那点因为突然发威而产生的不适感,渐渐消散了。
都是为了生存嘛……顺便,也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夫君。
想到夫君,她又想起了那把黄铜钥匙和那本令人心惊的账册。
疑虑像野草一样,在她心里疯长。
她端着茶杯,若有所思地看向沈瑾卧室的方向。
窗棂半开着,隐约能看到床上那人安静躺着的轮廓。
他刚才……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了吗?
他对自已这番“杀鸡儆猴”的手段,又会怎么想?
他到底……是沉睡的病虎,还是……披着羊皮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