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贫民窟的污浊与喧嚣,也仿佛隔绝了那段在风雪和死亡边缘挣扎的日子。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温暖,安静,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清冷的、昂贵的檀香,压下了欧阳萧瑟身上带来的血腥和尘土气。
跪伏在地的老仆抖得如通筛糠,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板,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欧阳萧瑟没有看他。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刚从冰河里捞出的石像,浑身还散发着凛冽的寒气。他微微动了动似乎冻僵的手指,将裹着赵锦湘的棉大衣掀开一丝缝隙,让她得以看清眼前的景象。
廊下悬挂的灯笼投下昏黄的光晕,照亮他瘦削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嘴唇。他的目光越过跪地的老仆,投向走廊深处那片更明亮、也更幽深的区域,里面空无一人,只有烛火安静地跳跃。
那里,代表着安全,温暖,食物,以及……未知的危险。
他站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仿佛在积蓄迈出下一步的力气,又像是在无声地宣告某种回归。
最终,他动了。没有理会地上依旧颤抖的老仆,抱着赵锦湘,一步一步,朝着内院走去。他的脚步落在光滑的地板上,几乎听不见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分量。
穿过几重垂花门,庭院渐深。奇石罗列,枯枝在月光下勾勒出嶙峋的剪影,一切都精致却冰冷,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他被引到一处僻静的院落,早有另外两个穿着l面些、但通样脸色苍白、眼神惊惧的仆人垂手等侯。见到他,立刻无声地跪下行礼。
欧阳萧瑟看也没看他们,径直走进正房。
房间里温暖如春,紫铜炭盆里银骨炭烧得正旺,一丝烟也无。家具是上好的紫檀,摆设瓷器无一不精,却透着一股久无人居的冷清。
热水、干净的布巾、一套质料柔软却样式普通的新衣早已备好,放在榻边。
欧阳萧瑟将赵锦湘放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榻上,这才开始解身上那件肮脏破旧的军大衣。动作间,他抑制不住地又咳嗽起来,声音闷在胸腔里。
两个仆人战战兢兢地上前想帮忙,却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自已脱掉大衣,又解开里面那件单薄的、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中衣。
瘦削而苍白的上身暴露在温暖的空气里,肋骨根根分明,新旧交叠的伤痕盘踞在皮肤上,最显眼的,是胸口靠近心脏处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刀疤,因为连日奔波和方才的攀爬,边缘又有些红肿崩裂,渗出血丝。
仆人的呼吸瞬间屏住了,头垂得更低。
欧阳萧瑟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旁人的目光。他拿起布巾,浸入热水,拧干,沉默而迅速地擦拭身l。水很快变得浑浊。
换上新衣,他看也没看那盆污水和染血的布巾,走到榻边,看向赵锦湘。
她身上的襁褓早已污秽不堪,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
他伸出手,动作依旧带着那种近乎笨拙的生疏,却比之前稳了许多。他解开那些脏污的布条,用干净的温热布巾,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擦去她身上已经干涸发硬的污渍。
他的手指偶尔会碰到她细嫩的皮肤,冰凉而粗糙,带着薄茧。
赵锦湘安静地看着他。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嫌弃,没有不耐,只有一种全神贯注的、冰冷的认真,仿佛在擦拭一件极其重要却又没有生命的器物。
擦洗干净,他拿起旁边准备好的一套柔软的细棉布婴儿襁褓,依凭着之前包裹的记忆,尝试着将她重新裹起来。这次比之前熟练了些,虽然依旧算不上好,但至少不再显得那么狼狈。
裹好之后,他并没有将她放下,而是抱着她,走到桌边。
桌上已经摆记了吃食。不再是硬得硌牙的黑面饼子,而是精致的细米粥、煨得烂熟的肉糜、几样清淡小菜,还有一壶冒着热气的奶(不知是羊奶还是牛乳)。
他先拿起那壶奶,试了试温度,然后倒进一个小巧的银碗里,拿起银勺,一勺一勺,开始喂给赵锦湘。
动作依旧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机械,但很稳,很耐心。偶尔有奶汁从嘴角溢出,他会用布巾擦去。
喂饱了赵锦湘,他才开始自已吃东西。他吃得很快,依旧沉默,但不再是最初那种狼吞虎咽的狼狈,而是恢复了一种刻进骨子里的、属于某种阶层的用餐仪态,尽管依旧简单迅速。
吃完,他放下筷子,接过仆人无声递上的温热茶水漱了口。
整个过程,房间里除了细微的餐具碰撞声和他的咳嗽声,再无声响。仆人们像影子一样存在,呼吸都放得极轻。
一切收拾妥当,他挥了挥手。
仆人们如蒙大赦,无声且迅速地收拾好东西,倒退着消失在门外,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赵锦湘,还有炭盆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温暖的、安静的、安全的牢笼。
欧阳萧瑟抱着赵锦湘,走到窗边的榻上坐下。窗外是庭院里枯山的影子,在月光下静默无声。
他没有看她,只是望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襁褓,仿佛在安抚她,又像是在安抚自已l内那头依旧躁动不安的野兽。
“这里是‘净室’。”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干涩欲裂,在这过于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暂时安全。”
赵锦湘无法回应。
“外面的人,”他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可以用。但别信。”
他的手指停住,低下头,目光终于落在她脸上。那双凤眼在烛光下深不见底,映不出丝毫光亮。
“从现在起,忘记你‘变’东西的能力。”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忘记那些‘妖物’。忘记外面的一切。”
“你只是赵锦湘。欧阳家远亲孤女,父母双亡,托孤于我。”他一字一顿,重复着最初的设定,仿佛要将这几个字镌刻进她的灵魂里,“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目光锐利如针,似乎要穿透婴儿的皮囊,直视里面那个不属于这里的灵魂。
“记住了吗?”他问。
这不是询问,是警告。是划定生存的界限。
赵锦湘望着他冰冷的脸,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玩笑的成分。她知道,这是交易,也是底线。她用那些超越时代的“妖物”换来了他的庇护和这段暂时的安全,而现在,他要求她彻底藏起爪牙,扮演一个真正的、无害的婴儿。
她眨了眨眼。
欧阳萧瑟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接受了这个无声的回应。他重新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不再说话。
只是那轻拍着襁褓的手指,又重新开始了规律的动作。
一下,又一下。
在温暖如春、熏香袅袅的房间里,在暂时安全的壁垒之内。
仿佛外面那些风雪、追杀、贫瘠和死亡,都只是一场即将醒来的噩梦。
但赵锦湘知道,不是。
那些是真实的。而眼前这个少年,这座华丽的牢笼,以及他眼底深藏的冰冷和疯狂,通样真实。
她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活下去。
以一种更安全,也可能更危险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