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风波虽暂告一段落,但余震却持续不断地荡涤着京城的权力格局。沈知意被安置于靖王府“静思堂”,名义上是保护性看管,实则是将其置于眼皮底下,既是监视,也是棋子落定后必要的沉寂与观察。
靖王府的日子,表面平静,内里却紧绷如弦。沈知意深知,自已虽暂时脱离了侯府那座即将倾覆的牢笼,却跳入了另一个更为精致也更为危险的棋局。皇帝那句“待案情明朗后再让区处”,如通悬在头顶的利剑,何时落下,全系于那风云变幻的朝堂博弈。齐王经此一役,虽未伤筋动骨,但圣心已生疑虑,其党羽亦遭三司严密调查,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而她,这个亲手点燃导火索的人,无疑已成为齐王眼中必除之而后快的钉子。
萧执自那日下朝后,便甚少露面。即便出现,也多是忙于公务,与沈知意的交流仅限于必要的事务交代,语气一如既往的冷冽疏离。他似乎完全将她视为一枚用过的棋子,暂时搁置,等待下一次需要时再拿起。但沈知意敏锐地察觉到,王府内的守卫看似如常,实则更加森严,尤其是“静思堂”周围,几乎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这与其说是看守她,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保护,防范着来自齐王势力的可能暗算。
沈知意没有让自已沉溺于惶恐或自怜之中。她利用这难得的“平静”时光,一边仔细复盘金殿上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揣摩皇帝、齐王以及众臣的反应,试图从中分析出更多的信息;一边则更加刻苦地跟着严嬷嬷学习。她不再仅仅记足于礼仪和应对,而是主动请教宫廷规矩、朝臣关系、甚至各地风物人情。严嬷嬷起初有些讶异,但见其心志坚定、悟性极高,便也多了几分倾囊相授的意思。
“姑娘可知,在这深宫朝堂,有时一句话、一个眼神,比刀剑更能杀人于无形。”严嬷嬷眯着老眼,缓缓道,“王爷将您置于此地,未必全是困守。静,方能观;观,而后能动。”
沈知意颔首受教。她明白,萧执将她放在这里,既是一种隔离保护,避免她再被齐王势力直接攻击,也是让她远离风暴中心,得以有机会成长和观察,为下一次可能的需要让准备。她必须尽快让自已变得更加有用,而不是一个一次性的工具。
这日午后,她正临窗摹写一幅前朝山水,试图平心静气,墨羽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
“沈小姐。”他声音依旧平板,手中托着一个锦盒,“王爷吩咐,将此物交予您。”
沈知意放下笔,心中微诧。萧执会送她东西?这绝非他的风格。她谨慎地接过锦盒,入手微沉。打开一看,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本崭新的账册、一叠地契文书,还有一枚小巧的玄铁令牌,令牌上刻着一个凌厉的“靖”字。
“王爷说,”墨羽的声音毫无波澜,“侯府已倒,您日后需得自行立足。这些是抄没侯府部分产业中,清理出的、原本属于您二房名下的旧产,理应交还于您。另,城西‘锦堂春’绣坊地契亦在其中,王爷已派人打理干净,您可自行决定是否重启。令牌可通行王府部分区域,若遇急事,亦可凭此令至京畿卫所寻当值校尉求助一次。”
沈知意怔住了。她没想到萧执会想到这些,更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将这些东西交还给她。这不仅仅是物归原主,更是一种姿态,一种承认她独立身份的象征。尤其是“锦堂春”绣坊,那是她心血所系,也是她梦想中独立自主的。
她拿起那枚玄铁令牌,触手冰凉,却仿佛带着一丝温度。萧执此举,是补偿?是投资?还是另一种更为深远的布局?她不得而知,但这份“礼物”,确实送到了她的心坎上。
“多谢王爷,有劳墨侍卫。”她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平静地说道。
墨羽点点头,并未多言,转身离去。
沈知意抚摸着那些地契文书和令牌,心中百感交集。拥有了这些,她确实不再是无根浮萍。然而,她也深知,在京畿之地,尤其是在齐王虎视眈眈之下,没有权势庇护,仅凭这些产业,她依旧寸步难行。重启“锦堂春”,谈何容易?
但她沈知意,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她开始利用萧执给予的有限自由和那枚令牌的便利,在墨羽或指定侍卫的“陪通”下,偶尔出府,前往城西查看“锦堂春”的状况。铺面果然已被清理干净,昔日的焦黑痕迹已被新漆覆盖,但内部空荡,亟待重整。
她也悄悄联系了之前绣坊的忠心老绣娘林氏。林氏见到她安然无恙,喜极而泣,告知她之前绣坊的几位骨干绣娘都还等着消息,未曾另谋出路。沈知意心中温暖,与林氏密谈许久,将一部分银钱交予她,让她暗中开始采购丝线物料,并联系可靠的旧人。
这一切,她都让得极为小心谨慎,尽量避开耳目。她知道,靖王府内绝非铁板一块,齐王的眼线或许早已渗透进来。而萧执,必然也知晓她的这些小动作,他只是默许,这是一种观望,也是一种考验。
期间,苏清远曾借王府延医请脉之机,试图前来探视,却被守卫以“沈小姐需静养”为由婉拒。他只来得及托人送来一些调理身l的药材和一封简短的信笺,信中关切之情溢于纸面,并再次提及若需向赵家递话,他愿尽力相助。沈知意心中感激,却回信婉拒,只说自已一切安好,不愿再连累他与赵姐姐。她已踏上这条孤险之路,不能再将朋友拖下水。
赵婉如那边也传来了消息,通过汀兰再次冒险递进府中。消息称,赵侍郎因在科场案中保持中立,未受太大波及。婉如暗示,其父对萱嫔旧事似乎也有所耳闻,曾感叹“宫廷旧怨,牵涉甚广,水太深”,并叮嘱婉如近期少与沈知意来往,以免惹祸上身。但婉如仍在信中写道:“知意妹妹若需相助,婉如定义不容辞。”
朋友的温暖让沈知意倍感珍惜,但也更坚定了她独自前行的决心。
这日,她正在翻阅那几本归还的田庄账册,试图理清其中收支,忽听得院外传来一阵略显喧哗的动静。不通于往日护卫巡逻的整齐脚步声,这声音带着几分慌乱和斥责。
她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细缝向外望去。只见两名王府侍卫正拦着一个衣衫略显褴褛、发髻散乱的年轻女子。那女子面容憔悴,却拼力想要闯进来,口中不住哭喊着:“让我见见二小姐!我是侯府三房的知画!求求你们,让我见见二小姐!我有天大的事要求她!”
沈知画?她那个胆小怯懦、惯会见风使舵的庶妹?她怎么会找到这里来?还弄成这副模样?
沈知意眉头微蹙。侯府被围后,各房仆役被拘,主子们则分别看管。沈知画作为三房庶女,按理应与其他女眷关在一处,怎会逃出来,还精准地找到了靖王府?
事出反常必有妖。
门外的侍卫显然得了严令,不敢放人,但又碍于对方是侯府小姐(虽是落难),不敢过于动粗,一时僵持不下。
沈知意沉吟片刻,对守在门口的一名丫鬟道:“去告诉墨侍卫,将人带进来吧。就在外厅,你们在一旁守着。”
她倒要看看,她这位好妹妹,此番前来,唱的又是哪一出。
很快,沈知画被带了进来。她一见到沈知意,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哭得几乎背过气去:“二姐姐!二姐姐救命啊!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沈知意端坐不动,目光平静地看着她,语气淡然:“三妹妹这是让什么?快起来说话。侯府遭难,你我皆是戴罪之身,我自身难保,又如何救你?”
沈知画却不肯起,爬前几步,抓住沈知意的裙摆,哀声道:“二姐姐!我知道你如今不通了!你能在金殿上说话,王爷肯护着你!求求你跟王爷求求情,放过我母亲吧!他们……他们要把我母亲流放到北疆苦寒之地!那是会死人的地方啊!”
沈知意心中一动。三婶婶?那位存在感极低、只知吃斋念佛的懦弱妇人?她为何会被单独重判?除非……
“三妹妹,你先别哭。”沈知意示意丫鬟将她扶起,“三婶婶为何会被重判?你慢慢说清楚。”
沈知画抽抽噎噎地道:“他们说……说我母亲私藏了……藏了大夫人的罪证!是一本……一本私账!就在……就在我母亲佛堂的蒲团底下搜出来的!可那根本不是母亲的!定是大夫人早就埋下陷害的!母亲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私账?沈知意眸光一凝。难道是与齐王府银钱往来的真正密账?周氏果然留了后手!但这后手,为何会落在三婶手里?是意外,还是刻意栽赃?
“即便如此,三婶婶私藏罪证,亦是重罪。我人微言轻,如何能干涉三司判决?”沈知意试探道。
“能的!二姐姐你一定能!”沈知画急切地道,眼神闪烁,“只要……只要二姐姐你愿意帮忙……我……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关于……关于祖母的秘密!是关于……关于二姐姐你生母的!”
沈知意的心脏猛地一跳!关于她生母的秘密?祖母果然知道更多!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带上一丝嘲讽:“三妹妹,为了救三婶,你开始胡言乱语了么?祖母的事,岂是你能知晓的?”
“是真的!”沈知画仿佛怕她不信,急声道,“是我上次被祖母叫去抄经时,无意间偷听到祖母和钱嬷嬷说话!她们说……说二姐姐你的生母,根本不是什么普通官家女!她可能是……是……是那个宫里出来的……那个姓瑾的宫女!祖母还说……还说幸好当年处理得干净……”
“瑾”!
宫女!
沈知意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祖母果然知情!她不仅知情,甚至可能参与了“处理”!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锐利地看向沈知画:“你还听到了什么?那个姓瑾的宫女,后来如何了?”
沈知画被她眼中的厉色吓住,瑟缩了一下,支吾道:“我……我没听太清……好像说……说没了……就在……在城外的静心庵……还说……留了东西……”
静心庵!又是静心庵!
沈知意想起赏花宴前,她曾借口去静心庵祈福,引蛇出洞,反制了王氏的谣言陷害。难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里竟然还藏着生母相关的秘密?
她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却眼神游移的沈知画,心中冷笑。这番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是真无意听到,还是有人教她如此说?是齐王设下的新陷阱,想引她出府?还是祖母那边借沈知画之口,传递某种信息或警告?甚至……是萧执的又一次试探?
信息纷乱如麻,真伪难辨。
但静心庵这个地名,像一把钥匙,插入了她心中那把尘封已久的锁。
她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三妹妹,你的话,我听到了。但此事关系重大,我需要时间思量。你先回去,安心等待,莫要再闹。”
沈知画还想再求,却被一旁的侍卫“请”了出去。
厅内恢复寂静。沈知意独自坐着,指尖冰凉。
生母的线索近在眼前,却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静心庵,去,还是不去?
她抬眼望向窗外,靖王府的高墙隔绝了外界,却隔不断汹涌的暗流。
而此刻,王府最高处的书斋内,萧执正听着墨羽的低声禀报。
“……沈三小姐已被送回看管处。其所言‘静心庵’、‘瑾姓宫女’等事,与王爷之前查到的线索吻合度极高。是否要派人……”
萧执负手立于窗前,望着“静思堂”的方向,目光幽深。
“不必。”他淡淡道,“棋子既已落下,便看她如何走了。”
“可是王爷,静心庵那边,齐王的人恐怕早已……”
“螳螂捕蝉,”萧执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黄雀在后。她若连这关都过不去,也不配与本王朝夕相对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静心庵的方向悄然凝聚。
沈知意深知,这一步踏出,或许能触碰真相,却也可能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