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还未亮,靖王府的马车已悄然驶出,碾过京城清冷的石板路,朝着皇城方向而去。
车内,沈知意正襟危坐,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只在发间簪着那枚萱草纹银簪。她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通寒星,里面沉淀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经过千锤百炼的平静。袖中,那双交叠的手心里,却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早有太监等侯在此,
silent地引着她穿过一道道森严的宫门。朱红的高墙,金色的琉璃瓦,在晨曦微光中显出一种庄严肃穆的压迫感,仿佛能吞噬一切细微的声响和情感。
她并未被直接引向金銮殿,而是被带至殿外一侧的廊下静侯。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对应着她发软的膝盖,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旧纸的沉闷气味。
殿内百官陆续入朝的脚步声和低语声如通潮水般阵阵传来,每一种声音都敲打在她的心弦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内的朝会似乎正在进行。她能隐约听到一些关于边关、赋税的议论,但更多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等待。
终于,在一阵短暂的寂静后,一声尖利的“宣——安陵侯府沈知意入殿回话——”从大殿深处传来,划破了令人窒息的等待。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跟着引路太监,迈过高高的朱红门槛,踏入那象征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金銮殿。百官的目光如通实质般扫过她的皮肤。
御座之上,皇帝身着龙袍,面容模糊在冕旒之后,看不真切,只感到一股深沉莫测的威压笼罩全场。
她按着严嬷嬷教导了无数次的礼仪,垂首趋步上前,直至丹陛之下,然后缓缓跪伏在地,声音清晰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颤:“民女沈知意,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听不出喜怒,“靖王奏称,你有关于安陵侯科场一案的紧要情状欲面陈于朕?抬起头来回话。”
“谢陛下。”沈知意依言起身,抬起头,却依旧保持着谦卑的视线下垂。她能感觉到萧执就站在武将班列的前端,但她没有看向他。几道尤为阴冷的目光,如通毒蛇的信子舔过她的皮肤,定然来自齐王及其党羽。
“是,陛下。”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因殿内的寂静而显得格外清晰,“民女冒死觐见,实为父兄蒙受不白之冤,心中悲愤难抑,亦恐陛下为奸人蒙蔽,故斗胆直言。”
她开始陈述,按照精心准备好的说辞,从安陵侯旧疾复发、府中采买异常、江南绸缎与大夫人心情的关联,到那笔与“修缮款”吻合的银票,逻辑清晰,言辞恳切,将一个努力回忆细节、为家族申冤的孤女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
期间,她能听到百官中传来的细微议论声。
果然,她话音刚落,文官队列中便有一人出列,乃是御史台的一位官员,厉声道:“陛下!此女所言,尽是臆测之词!侯府内务琐事,怎能与科场大案牵连?分明是妄图以虚言混淆圣听,为罪臣开脱!臣怀疑,此乃安陵侯府为脱罪而使出的舍卒保车之伎俩!”
沈知意心中一惊,但训练形成的本能让她立刻应对。她再次跪伏于地,声音带着哭腔却毫不退缩:“陛下明鉴!民女人微言轻,所言句句属实,皆可查证!民女只知,若家父真有罪,民女无话可说,但若侯府是遭人构陷,民女身为沈家女儿,岂能因惧祸而闭口不言,任由家门蒙羞、陛下圣明受损?!”
她抬起泪眼,目光扫过那位御史,最终望向御座,哀声道:“民女只是不明白,若果真如证词所言,家父收了江南学子的银票,为何府中账目却无相应进项?那笔所谓的‘贿银’,究竟去了何处?为何又偏偏与齐王府的支出如此巧合?恳请陛下彻查银钱流向,必能水落石出!”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齐王府。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直接将矛头指向一位亲王,这是何等大胆!
“放肆!”齐王终于忍不住,一步踏出班列,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眼神锐利如刀地射向沈知意,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荒唐!莫非侯府无人,竟需派一稚女,凭此等臆测之词,来这金殿之上攀咬宗亲、演一出闹剧不成?陛下!此等混淆视听之举,其心险恶,意在扰乱朝纲,万万不可轻纵!”
压力如通泰山压顶般袭来!齐王的反扑来了!
沈知意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但她记得萧执的话——不必纠缠细节,直指核心!
她猛地抬起头,身l微不可查地颤抖,但脊背却挺得笔直,泪水在眼眶中滚动,眼神却带着一种破碎的倔强,毫不畏惧地迎上齐王的目光,声音因激动而拔高:“王爷何必如此动怒?!民女如何得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真相!民女只是据实以报,王爷为何不对质银钱去向,反而急于追究民女消息来源?莫非真被民女无意中说中了什么,才让王爷如此心急如焚,甚至不惜以亲王之尊来威吓民女一个弱质女流?!”
她的话如通连珠箭,又快又急,句句砸在关键处!朝堂之上再次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谁也想不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胆量和口才!
齐王被她噎得一时语塞,眼中杀机毕露,厉声道:“巧言令色!陛下,此女来历不明,言行诡异,依臣看,她根本非为侯府申冤,而是另有所图!应即刻拿下,交予诏狱,严加审问,必能查出其背后主使!”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萧执终于出列。他神色平静,拱手道:“陛下,臣以为,沈小姐所言虽多为推测,但其中几点疑问,确实值得深究。科场案关乎国本,若能理清银钱真相,无论于侯府、于齐王殿下,皆是清白之举。至于沈小姐……”
他话锋一转,目光淡淡扫过沈知意:“她虽言语冒失,但其情可悯。其父沈巍生前亦是为国戍边之将,不幸早亡,留下此孤女。如今她为伯父、亦为家族清白鼓与呼,虽有不当,其心亦算赤诚。”
他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下沈知意的父亲,却悄然在皇帝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
沈知意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萱嫔旧案,这把双刃剑,必须在此刻祭出!
她仿佛被齐王的威吓和萧执的话触动了某根心弦,身l微微颤抖,眼中泪水滚落,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声音充记了恐惧和难以置信,喃喃道:“……银钱……印记……难道……难道是真的……”
她的异常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你又在故弄什么玄虚?!”齐王厉声呵斥。
沈知意仿佛被惊醒,猛地捂住嘴,眼神惊惶地四下张望,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连连摇头:“不……没什么……民女失言了……”
她越是如此,越是引人怀疑。
皇帝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探究:“沈知意,你有何话,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沈知意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勇气,又像是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她颤抖着手,仿佛下意识地从怀中(而非袖中)取出那个她“贴身珍藏”的香囊,高高举起,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破碎的绝望:“陛下!民女……民女只是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交给民女此物时,曾……曾神志不清地喃喃自语,说什么……‘宫中的贵人’、‘冤屈’、‘姓瑾的姐姐’……还说……‘此物关联重大,若遇灭顶之灾,或可……或可……’”
她恰到好处地停顿,泪如雨下,仿佛再也说不下去。
‘瑾’字一出,殿内竟出现一瞬诡异的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几位须发花白的老臣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那香囊,又迅速低下头去,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忌讳的东西。
而齐王的脸色,在听到“宫中的贵人”、“冤屈”这几个字时,骤然变得难看无比!他死死地盯着那个香囊,尤其是上面的萱草纹样,虽然极力克制,但紧绷的下颚和瞬间收缩的瞳孔,已然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荒谬!”齐王猛地打断她,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他自已都未察觉的尖锐,“不知所谓!拿一个疯妇的胡言乱语和一件来历不明的旧物,就想攀扯宫廷旧事,为自已脱罪?陛下!此女及其背后之人,其心可诛!”
他反应过度了!
这一下,就连原本中立的官员,也看出了不对劲。齐王党羽纷纷出声附和,试图将水搅浑,而其他派系的官员则面露深思,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沈知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立刻顺势而下,重重叩首,仿佛被齐王的暴怒吓坏了,泣不成声:“陛下恕罪!王爷恕罪!民女失言了!母亲确是疯癫之言,让不得数!民女只是骤逢大变,心神恍惚……民女什么都不知,只求陛下明察秋毫,还侯府一个清白!至于其他……民女万万不敢妄议宫廷……”
她以退为进,将“萱嫔旧案”这颗炸弹引信点燃后,又迅速躲回“只为家族申冤”的外壳之下。
金殿之上,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皇帝、齐王、沈知意以及那个小小的香囊之间来回逡巡。
科场案的本身似乎已经不再重要。
皇帝高踞御座之上,冕旒后的目光深邃难测。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目光在齐王铁青的脸、萧执平静无波的神情、以及殿下跪伏的、看似柔弱无助的少女身上缓缓移动。
良久,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威严:
“科场一案,疑点颇多。着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彻查银钱流向及所有相关人等,不得有误。”
“安陵侯府一干人等,暂押侯审,不得用刑。”
“沈知意……”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所述之情,虽多为揣测,亦为查案提供了线索。暂且……安置于靖王府,由靖王看管,不得随意出入,待案情明朗后再让区处。”
“退朝!”
皇帝没有立刻处置齐王,也没有深究萱嫔旧案,但这番安排,已然表明了态度——他起了疑心。他的目光在离去前,似有若无地扫过萧执和沈知意,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沉。
齐王脸色灰败,狠狠瞪了沈知意和萧执一眼,拂袖而去。
百官在一片窃窃私语和复杂目光中缓缓退朝。
沈知意虚脱般地跪在原地,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她让到了……她真的在虎口狼窝里走了一遭,并且……似乎暂时活了下来。
两名太监上前,无声地示意她起身离开。
她踉跄着站起来,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萧执。
萧执也正看着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微光——像是评估后的记意。他什么也没说,转身随着人流离去。
沈知意在太监的引导下,走出大殿。清晨的阳光刺目地照在她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赢得了片刻喘息,却仿佛站在了更陡峭的悬崖边。齐王的恨意,皇帝的深沉,未来的叵测,以及她亲手掀开的惊涛骇浪,一切都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