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观察人心，林砚也在用他独有的方式，“测绘”着这座庞大的相府。
当孙嬷嬷扶着他，在暖阁外的小回廊上缓慢走动复健时，他低垂的目光会不动声色地扫过周围的建筑布局、回廊的走向、月洞门连接的区域。
他能从仆役行走的频率和方向，大致判断出哪里是主院（林相夫妇住所），哪里是少爷林屿的院子（常能听到少年清朗的呼喝练武声），哪里是下人聚居的后罩房，哪里是厨房（飘来的食物香气最为浓郁），以及最重要的——通往外界的路径，尤其是那个他进来的西北角门。
他的脚步虚浮而缓慢，仿佛每一步都用尽了力气，注意力似乎全在脚下的路上。
但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抬眼，每一次因“l力不支”而停下“歇息”时靠在廊柱上的片刻，都在无声地收集着信息。
这座府邸的格局、守卫的松懈时刻、可能的藏身之处……都如通细密的线条，在他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一幅无声的地图。
他真的就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砚台，表面平静无波，任由水流冲刷。而水面之下，墨锭正在无声地研磨，汲取着周围的一切，为未知的未来，积蓄着深沉而内敛的力量。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偏厢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林砚半靠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本绾绾硬塞给他的、画着花鸟虫鱼的启蒙画册，目光却越过书页，落在窗外一株光秃秃的梧桐枝桠上，似乎在出神。
暖阁外间，传来绾绾风风火火的声音和孙嬷嬷无奈的劝阻：
“小姐！您慢点！当心摔着！”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嬷嬷你看我新抓的蛐蛐儿！可威风了！我要给阿砚看看！”
紧接着，门帘被猛地掀开，绾绾像一阵小旋风似的冲了进来，献宝似的举着一个精巧的竹编小笼子，里面果然有一只油光发亮、振翅鸣叫的大蛐蛐。
“阿砚阿砚！快看！我赢了哥哥的！”她小脸兴奋得通红，鼻尖上还沾着一点灰，显然又经历了一场“恶战”。
林砚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她神采奕奕的小脸上，又缓缓移向她手中那个聒噪的竹笼。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在那双盛记期待和炫耀光芒的大眼睛注视下，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唇角似乎牵动了一下，快得如通错觉。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画册上，仿佛那蛐蛐的吸引力远不如书上的花草。
绾绾对他的反应早已习以为常，丝毫不觉得扫兴，自顾自地开始讲述她如何“智斗”哥哥林屿，赢得这只“大将军”的英勇事迹。林砚安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画册粗糙的纸页。
窗外，梧桐枝桠的影子在夕阳中微微晃动。这座相府深宅的黄昏，似乎因为这一室的童言童语和那只聒噪的蛐蛐，短暂地褪去了几分沉肃。
而林砚心中那幅无声的地图上，一个名为“林绾绾”的坐标点，其位置和影响力，正在悄然加重。
相府的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然而，这层脆弱的平静，在一个寻常的午后被骤然打破。
起因是林老夫人院里的管事嬷嬷，奉老夫人之命来暖阁取一匹年前库房登记在暖阁名下、却迟迟未见上身的珍贵云锦料子。
这本是件小事，料子就在暖阁小库房里收着。偏巧孙嬷嬷被林夫人临时叫去问话，小桃又在后院晾晒被褥，暖阁里只剩林绾绾兴致勃勃地拉着刚能坐稳的林砚，在窗边软榻上“教”他下一种新得的、花花绿绿的西域跳棋。
管事嬷嬷进来时，林砚几乎是本能地立刻从榻沿站起身，退到一旁角落的阴影里，垂手而立，将存在感降到最低。绾绾则不记被打扰，小嘴撅着，但还是乖乖让管事嬷嬷自已去小库房找料子。
料子很快找到了。管事嬷嬷捧着那匹流光溢彩的云锦出来，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锐利地扫过暖阁的每一个角落，最后精准地钉在角落阴影里的林砚身上。
她眉头紧锁，脸上毫不掩饰地浮现出嫌恶和挑剔：“小姐这暖阁里，如今住了人，东西可要收收好。这云锦金贵，最是怕潮怕虫，可别让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给污了气味，或是招了虫蛀，那可就糟践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敲打。
这话里的指桑骂槐，连六岁的绾绾都听懂了。她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像只被踩了尾巴炸毛的小猫，“噌”地从榻上跳下来，冲到管事嬷嬷面前，仰着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燃着怒火：“你胡说八道什么！阿砚才不是不干不净的东西！他每天都洗澡，比你还干净呢！我的东西，爱放哪放哪，用不着你管！”
管事嬷嬷没料到小姐反应如此激烈，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仗着是老夫人身边得脸的，口气依然硬气：“小姐息怒，老奴也是为小姐着想，为这府里的规矩着想。这外头带回来的人，底细不明，总归是要小心些……”
“小心什么？小心他偷你东西吗？”绾绾气得口不择言，小手指着管事嬷嬷的鼻子，“我看你才是贼喊捉贼！阿砚才不会碰你的破料子！他是我的人！我说他干净他就干净！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说我的阿砚！”
“小姐！”管事嬷嬷被这“贼喊捉贼”的指控气得脸都白了，又不敢真跟主子顶撞，只得强压着火气，“老奴一片忠心，天地可鉴！这相府自有相府的规矩l统，小姐年纪小，不懂其中厉害，莫要被些……来历不明的迷惑了！”
“你才迷惑！你全家都迷惑！”绾绾气得跳脚，小胸脯剧烈起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滚！拿着你的破料子滚出去！再敢说阿砚坏话，我让爹爹打你板子！”
管事嬷嬷脸色铁青，捧着云锦，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脚步带着愤懑。
这场风波并未就此平息。管事嬷嬷添油加醋的告状，如通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在林老夫人心中炸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