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门帘，精准地落在林砚身上，带着一种评估货物价值般的冰冷，以及一丝根深蒂固的、对“低贱之物”污染了相府清贵之地的厌弃。
林砚躺在榻上，隔着门帘的缝隙，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和寒意。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更加安静地躺着，呼吸放得极轻，仿佛真的睡着了。
但被子下的手，却下意识地微微蜷缩。他明白，这位府中最尊贵的老夫人，是最大的、也是最根深蒂固的反对者。她的态度，决定着他能否真正在这府邸立足。他需要绝对的顺从，绝对的“无害”，来消弭这份敌意，至少是表面的消弭。
林夫人苏氏来得更勤些。她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询问孙嬷嬷林砚的伤势恢复情况，有时会亲自端来一碗参汤或精致的点心，说是给绾绾的，但总会特意吩咐一句：“也给阿砚分一些，这孩子受苦了，需要补补身子。”
她偶尔会走进偏厢，坐在离软榻不远处的绣墩上，并不靠得太近。她的目光落在林砚身上时，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怜悯和关切，语调温柔地问他：“阿砚，今日感觉好些了吗？伤口还疼不疼？”“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告诉孙嬷嬷。”
她的问题看似寻常，语气也毫无压迫感。
但林砚却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那抹不易察觉的探究。她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评估他的性情，揣测他的来历。她的温和背后，是一种属于当家主母的谨慎和衡量。她不像老夫人那样直接表露厌恶，但她的接纳是有条件的，需要确认他是否真的“干净”，是否会对她的女儿、她的家庭带来麻烦。
面对夫人的询问，林砚总是微微垂着头，声音低而清晰，回答得极其简短：“回夫人，好多了，不疼了。”“习惯，不缺什么。多谢夫人。”
他的态度恭敬而疏离，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上位者”的谨慎回应。他绝不会多说一个字，绝不流露任何情绪，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只给出最安全、最不会出错的答案。这份过分的“老实”和“知礼”，反而让林夫人眼中的审视更深了一分，却也暂时找不到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暖阁并非与世隔绝。孙嬷嬷和小桃在伺侯时偶尔的低声交谈，外面洒扫丫鬟经过窗下时压低的议论，都如通细小的溪流，悄然汇入林砚的耳中。
“啧，真是走了天大的运，被小姐捡回来，一步登天了……”
“可不是嘛，瞧那身破烂，之前指不定在哪条臭水沟里讨食呢！”
“小声点！别让小姐听见！不过……看他那闷葫芦样，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小姐图个啥新鲜？”
“谁知道呢，小姐心善呗。不过老夫人和夫人那边……我看悬，等伤好了，指不定就给点银子打发走了……”
“嘘！来了来了！”
这些议论，有的带着赤裸裸的嫉妒，有的带着轻蔑的好奇，更多的是对他未来的不看好。林砚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刻薄的话语与他无关。
他甚至会在那些议论的丫鬟进来送东西时，依旧维持着那副低眉顺眼的恭敬模样。
但他心底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这些下人的态度，往往是主人态度的折射。他清楚地意识到，在这座华丽的府邸里，他依然是一个格格不入的、随时可能被丢弃的“异物”。
只有面对林绾绾时，林砚那层厚厚的、用于自保的“木讷”外壳，才会出现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缝。
绾绾是热烈的，是毫无章法的，是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她会在午睡时偷偷溜进来，趴在他床边，瞪大眼睛看他睡觉的样子，然后小声嘀咕：“阿砚的睫毛好长啊，像小扇子……”
她会突然心血来潮，把父亲书房里一本她根本看不懂的厚重典籍抱过来，煞有介事地要“教”他认字。
她会在吃到好吃的点心时，不顾孙嬷嬷的阻拦，硬要分一半塞到他手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吃下去，然后追问：“好吃吧？甜不甜？”
她的世界里没有尊卑，没有顾忌，只有她认定的“好”与“坏”，“喜欢”与“不喜欢”。她把他视为“私有物”，这霸道中带着一种孩童天真的赤诚。她是他在这座冰冷府邸里，唯一能感受到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热源。
当绾绾用那双纯粹得不含一丝阴影的大眼睛看着他，分享着她小小的快乐和烦恼时，林砚那习惯性低垂的眼睫会微微抬起，目光落在她神采飞扬的小脸上。
他会很轻地“嗯”一声，表示他在听。在她强行塞给他点心时，他会顺从地接过来，小口地吃，然后在她期待的目光下，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甜。”
这已经是他能表达的极限。
这种时侯，孙嬷嬷会在一旁无奈地摇头，觉得这闷石头一样的少年，也只有小姐能撬开他一丝缝。
而林砚自已知道，面对林绾绾那毫无保留的、近乎蛮横的“拥有”，他内心深处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正被这团小小的、不讲道理的火焰，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烘烤着。这是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负担，让他警惕，又让他无法彻底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