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的东北,早没了秋末那点温乎劲儿。风,顺着衣领往脖子里可劲地钻,冷得人不由地打着寒战。
赵大河缩着脖子往家走,藏青色棉服的领子竖得老高,双手插在棉袄兜里,可那股子冷还是顺着裤脚往上爬,钻进骨头缝里。这时的他也顾不上天寒地冻,而是他揣在怀里的那张欠条上面四百万的黑字,却比房檐下挂着的冰挂子还扎眼。
一
这钱,够他把经营了二十五年的蔬菜批发店连根拔掉。他从当初推着二八大杠自行车走街串巷卖菜,到后来租下菜市场的一个角落摊位,再到盘下如今三间大的批发站,他起早贪黑熬了这么多年,连头发都熬白了快一半了。店里那十几个伙计,都是跟着他干了十年八年的老熟人,家里老婆孩子都等着每月的工资过日子,这要是店黄了,大伙儿都得回家喝西北风了。
赵大河踩着路边的雪水往家闷头走着,雪水已渗进胶鞋里,冻得脚底板发麻。走到单元楼下,楼道里飘着邻居家炖白菜的香味,还混着猪肉的油香,裹着煤炉冒出的烟味,本该是暖乎乎的人间气,此刻却像一块乌黑的铅铊压在他的胸口,闷得令他快上来气了。
掏出钥匙开门时,他的手都在抖,并不是因为冻的。那串挂着葫芦吊坠的钥匙,是妻子孙梅前年给他求的平安符,此刻撞在锁孔上,叮当作响,像在一下下敲他那颗沉到谷底的心。门吱呀一声开了,先听见电视里的哭哭啼啼,是孙梅最爱看的家庭伦理剧,媳妇正扯着嗓子跟婆婆吵,声音尖得能穿透屋顶。
孙梅盘腿坐在沙发上,深蓝色的绒裤上沾着好几片五香瓜子壳,她也不拍,指尖捏着颗圆鼓鼓的瓜子,咔嚓一声咬开,舌尖灵巧地把瓜子仁卷进嘴里,壳随手往茶几上一扔。茶几上已撒满了瓜子壳,有的还掉到了地板上,但她的眼睛却死死盯着电视屏幕,连赵大河进门都没抬眼。
回来了孙梅的目光还粘在电视上,嘴里却没闲着,今个楼下王婶扒着门框跟我叨叨,说你批发站里好像不对劲,有几个人围着你要债,是不是真的她语气淡淡的,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手里的瓜子咔嚓咔嚓没停。
赵大河把怀里的欠条掏出来,往茶几上啪地一拍,出大事了!他每说一个字都特别沉重,我被那姓刘的骗了四百万!前阵子给他发了十车白菜、萝卜,还有南方运过来的青椒,结果货收了,钱一分没见着,电话也打不通了!
他往孙梅跟前凑了凑,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恳求,职工工资不能拖啊,老张他媳妇刚生了二胎,老李的儿子还在念大学,都等着这笔钱呢!咱那五百万存款,你先取点出来应急,等我找到姓刘的,把账追回来,立马就补回去,不然这蔬菜批发店,就真要黄了!
他说着,声音都带上了点颤音。那五百万存款,是他和孙梅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夏天顶着三十多度的高温去郊区拉菜,汗流得能湿透棉袄;冬天凌晨三点就去市场进货,冻得手指都握不住秤杆,好不容易才攒下这么点家底,可现在,这成了挽救批发店的救命钱。
孙梅这才慢悠悠地把目光从电视上挪开,眉头一下子拧成了个疙瘩。她把手里握的一把瓜子往地上一扔,啪的一声,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脆生。
那五百万她的声音陡然拔高,连带着电视里的争吵声都被她这一嗓子压下去了,赵大河你是疯了还是傻了那钱是咱俩从推着三轮车摆摊卖菜起,一口饭省一口汤攒下的!这些你都忘了
她说着就从沙发上站起身,往前迈了两步,伸出手指着赵大河的鼻子,指尖都在抖:你说动就动我不同意!这钱是咱后半辈子的保障,是留着防老、留着万一家里有个病有个灾的救命钱,不能给你填批发店的窟窿!你自个儿捅的篓子,自个儿想辙去,别打这笔钱的主意!
我自个儿想主意赵大河急得直跺脚,那蔬菜批发店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咱俩人的家底!你身上穿的这件羊绒大衣,你脖子上挂的那根金项链,这些钱哪来的不都是从批发店里赚的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起伏得厉害,他往前凑了凑,声音里带着恳求,现在店要垮了,你就眼睁睁看着那些伙计跟着我这么多年,我不能让他们跟着我吃亏!你就不能松松口,先把钱拿出来救救急
孙梅却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她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往腰上一叉,我不管那些!钱不能动就是不能动!你要是有本事,就自己去跟朋友借,别跟我在这儿哭穷!
赵大河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头顿时凉了半截,比外面刮着的西北风还冷。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嗓子里怎么也发不出声音。那些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只剩下满心的无奈和憋屈。
二
孙梅脖子还梗得硬硬的,正要张嘴继续反驳赵大河,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紧接着,一股混杂着廉价香烟的焦糊味、劣质白酒的刺鼻味,还有点说不清的汗馊味,顺着门缝涌了进来。赵大河赶紧别过脸去,对这味道,他太熟悉了,这可是小舅子孙晓兵身上的标配。
果然,门帘一挑,孙晓兵裹着件半旧不新的黑色羽绒服钻了进来。羽绒服的拉链坏了,露出里面印着骷髅头图案的卫衣,他把帽子压得低低的,却遮不住一脑袋黄毛,乱糟糟地支棱着,几缕染得发黄的头发贴在额头上。
他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嚷嚷,声音比电视里婆媳吵架的动静还大,姐!我跟你说个天大的好事!保证你高兴!说着就把羽绒服往沙发上一扔,溅起茶几上几片瓜子壳。他也不管不顾,径直沙发上坐,伸手就去抓五香瓜子,捏起就往嘴里塞,我瞅着城南那片要开发了,到处都在盖新小区,路边连个像样的洗车行都没有!我想在那儿开个店,准能赚大钱!到时候我再买辆二手宝马撑场面,来洗车的人一看咱这派头,保准都愿意来!用不了两年,我就能让你过上穿金戴银的好日子!
孙梅脸上的怒气瞬间就像被开水浇了的雪,化得干干净净,连眼角都透出笑意。她一把抓住孙晓兵的手,你看,我家小兵就是有出息!这脑子转得比谁都快,比你姐夫那死脑筋强多了!她特意回头瞥了眼脸色铁青的赵大河,语气里满是炫耀,这才叫有雄心、有志向!哪像有些人,守着个破批发店,还能让人骗了,净干些赔钱的买卖!
孙晓兵大大咧咧地,姐,你先借我一二百万,等我挣了大钱,就加倍还你。
因为孙梅和赵大河没有生育,弟弟成为她的最亲近的人,听到弟弟的话音刚落,孙梅就转身往大衣柜走,弯腰从柜子底下拖出个保险箱,她平时把这看得比命还重,钥匙串上挂着的红绳平安扣,她输入了密码,然后捏着钥匙往锁孔里一插,咔嗒
一声打开保险箱,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张银行卡,塞进孙晓兵手里,还特意拍了拍他的手背,语气里满是疼惜:这里面有一百五十万,你拿去创业,不够再跟姐说,姐就是砸锅卖铁,再给你想辙!
赵大河在旁边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血噌地一下冲到头顶,耳朵里嗡嗡直响,连孙晓兵在说什么话听不真切了。他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夺过银行卡,声音都在发抖:孙梅!我这边等着钱救命,你倒好,把钱给这混小子挥霍他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上次你偷偷借给他的五万块,不都拿去赌场输光了他除了赌就是嫖,你这是把钱往火坑里扔!
你放屁!孙梅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一把抢回银行卡,又塞到孙晓兵手里,还把他往身后护了护,生怕赵大河再动手。她指着赵大河的鼻子,说话时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我弟要干正事!要开洗车行赚钱!你批发店倒了是你没本事,别拿我弟撒气!自己没本事,还见不得别人好,你算什么男人!
孙晓兵在孙梅身后探了探头,脸上却没了刚才的得意,眼神躲躲闪闪的,不敢跟赵大河对视。
孙晓兵在孙梅身后挪了挪脚,干脆抱着胳膊往边上一站,他眼瞅着赵大河和孙梅吵得脸红脖子粗,仿佛眼前这争吵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我没本事赵大河气得手都抖了,当初要不是我拉着你一起摆摊卖菜,你能从农村出来能住上这楼房能穿得上一千多块的羊绒大衣现在我落难了,你不帮就算了,还胳膊肘往外拐,把救命钱给你弟挥霍你就是个扶弟魔!你这辈子会被你这没出息的弟弟拖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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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好意思说我孙梅也急眼了,梗着脖子反驳,别以为你偷偷干的那些事我不知道!你也把家里的钱往你那穷老家塞,给你弟买房还贷款,前阵子你妈生病,你一下子就拿出去五万,跟我商量过吗你当我是傻子你就是个凤凰男!心里只有你那堆穷亲戚,根本没这个家!咱这日子能过成这样,都是你害的!
两人越吵越凶,声音比外面刮的西北风还凛冽。孙梅气得浑身发抖,伸手抓起茶几上的杯子,啪地往地上一摔,杯子哐当一声碎成了好几片,里面没喝完的茉莉花茶溅了一地。
赵大河也气得够呛,他指着孙梅,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简直不像话!这日子没法过了!
屋里的动静太大,邻居们隔着墙都听得清清楚楚。对门的王婶正揉着面团准备蒸馒头,听见动静,干脆停了手里的活,贴着墙根站着,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错过了啥精彩的。
正在王婶家串门的李姨也凑了过来,两人小声嘀咕着。王婶往墙上贴了贴,压低声音说:你听这两口子,怎么说吵就吵成这样了,这日子可咋过啊李姨叹了口气,摇摇头:还不是因为钱和人呗,你看她那弟弟,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下可好,把家里矛盾全揭出来了。
三
赵大河和孙梅这么一闹之后,这家里就再好没安生过。赵大河觉得自己委屈得慌,他为这个家操劳了大半辈子,现在落难了,孙梅不仅不帮他,还把钱给小舅子霍霍,心里憋着一股气,于是就趁着孙梅不注意,偷偷把店里的周转钱往老家转,今天一千,明天两千,有时候甚至还偷偷跟朋友借钱,给老家的弟弟还房贷,心里想着:你能贴补你弟,我凭啥不能帮我家人
孙梅知道赵大河偷偷贴补老家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自己做得没半点错,反而变本加厉。只要手里有钱,就往孙晓兵手里塞,有时候孙晓兵赌输了,拿着欠条找上门,她连犹豫都不犹豫,偷偷拿家里的存折去还债,还安慰自己:我总不能看着他被人逼死,我弟只是一时糊涂。
两人谁也不觉得自己错,反而都觉得自己吃亏了。于是,他们就不停地赌气,你做一件,我必还一件,变本加厉地往自家扒拉钱。家里的存款越来越少,矛盾却越来越深,原本还算温馨的家,渐渐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战场。
东北的腊月天,连太阳都像被冻僵了似的,挂在灰蒙蒙的天上,连点暖意都透不出来。
这天,赵大河和孙梅站在民政局门口的雪地里,手里攥着离婚协议,谁也没说话。这一个月,两人如同在拉锯,今天你提一个条件,明天他改一项要求,离婚协议改了不下五遍,签字的笔,终于落下了。
就在这时,赵大河的手机突然响了,紧接着,孙梅的手机也跟着震动起来,催债的电话传了过来,响得人心里发毛。那些被拖欠货款的菜农,有的家里还等着钱给孩子交学费;等着结账的批发商,也急着给伙计发工资,他们再也没了耐心,联合起来一纸诉状,把赵大河和孙梅分别告上了法院。
法院的大门气派又冰冷,汉白玉的台阶上积着没化的雪。赵大河穿着件老式中山装,里面套着一件旧毛衣,可还是觉得冷,不是因为天寒,是一想到要在法庭上,把那些藏在背地里、见不得人的事全抖出来,心里就发怵。
孙梅则裹着件新买的米白色羽绒服,此刻她却没心思顾及体面。眼圈发黑,眼下的乌青跟涂了墨,显然是这些天被催债的电话搅得没睡好。
当——开庭的铃声突然响了,尖锐又刺耳,划破了法庭里沉闷的空气。两人跟着法警走进法庭,脚步都沉重无比。原告席上坐着七八个债权人,有的穿着沾满泥土的胶鞋,裤脚还沾着雪渣,有的手里还攥着皱巴巴的货单,眼神里满是焦急和不满,死死盯着赵大河和孙梅。
被告席上,赵大河和孙梅隔着一张冰冷的金属桌子,谁也不看谁。
法庭上的灯光亮得晃眼,惨白的光线照在人脸上,连脸上的细纹都看得清清楚楚,照得人心里发慌。双方律师一开口,就跟点燃了炮仗似的,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原告孙梅的律师穿着笔挺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证据,声音掷地有声,在法庭里回荡:被告赵大河在婚姻存续期间,多次利用工作之便,将夫妻共同财产转移至其原生家庭,用于其弟购置房产,经核查,共计一百二十万元!
被告赵大河的律师也不示弱,他顿了顿,从文件夹里翻出一张证据,举起来展示给众人看,声音里满是严肃:被告孙梅同样多次挪用家庭积蓄,为其弟偿还赌债、购置二手车辆,经统计,共计一百八十万元!两人的行为严重损害了债权人的合法利益,理应承担相应的赔偿责任!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赵大河和孙梅的心上。赵大河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偷偷瞥了眼孙梅,却见孙梅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看不清表情,可那颤抖的肩膀,显然也被这惊人的数字吓住了。
四
法官坐在高高的审判席上,黑色法袍衬得他脸色,没有一点温度感。他手里的法槌啪地敲了一下,那声响很脆,法庭里瞬间安静下来。
经本院查明,原、被告双方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均存在恶意转移夫妻共同财产的行为,严重损害债权人利益。法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扫过赵大河和孙梅时,像两道冰冷的光,婚内所欠债务共计四百二十万元,根据相关法律规定,由双方各承担一半,即每人承担两百一十万元。
他顿了顿,翻了翻手里的卷宗,又补充道:另外,被告赵大河转移至其原生家庭的一百二十万元,被告孙梅转移至其娘家的一百八十万元,均未用于夫妻共同生活,认定为个人债务,需各自向相关人员追回。
这话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赵大河和孙梅头上。赵大河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瞬间发黑,他慌忙伸出手,死死抓住桌沿,才勉强稳住身子。心里像被掏走了一大块,空落落的,家里的存款早就被两人你贴补老家、我资助弟弟折腾空了,现在还要各扛两百一十万元的债,这不就是净身出户吗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孙梅也瘫在了椅子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衣襟上,她嘴里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那一百八十万是她偷偷给弟弟的,现在要自己追回来,孙晓兵那性子,怎么可能把钱吐出来两百一十万元的债,更是像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走出法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赵大河裹紧了身上的中山装,还是觉得寒气往骨头缝里钻。他掏出手机,手指不听使唤,好半天才拨通老家的电话。
电话刚接通,母亲尖利的声音就从听筒里冲了出来,你个没本事的!当初让你别跟那女人掺和,你不听!现在倒好,连个种都没留下,家里的钱也都保不住,还让我们还钱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啊!电话那头,父亲还在旁边唉声叹气,声音里满是不满和指责: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不让你娶她,现在好了,家没了,还惹一身债!
赵大河听着父母的数落,心里凉得透透的,他张了张嘴,最后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默默挂了电话。
孙梅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娘家,刚推开门,小舅子孙晓兵就从屋里跳了出来,眼睛里满是怒火,指着她的鼻子就骂:你是不是傻到手的钱哪有吐出来的道理那一百八十万是你自愿给我的,现在凭啥让我还你赶紧去跟赵大河闹,把钱要回来!
孙梅的母亲也凑了过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养个女儿一点用都没有,不仅帮不上家里,还让我们还钱……这日子没法过了!
从那以后,赵孙两家彻底反目成仇。赵大河的爹妈再也没登过孙梅家的门,即便在路上碰见了,也是扭头就走;孙梅的娘家更是到处说赵大河的坏话,说他没良心、没本事,把家里的日子搅得一团糟。有时候在菜市场碰到,双方还会吵起来,整得鸡飞狗跳的,成了街坊邻居茶余饭后的笑谈。
五
离婚后的赵大河,成了这座城市里真正的孤家寡人。法院判决下来那天,他从曾经的家里搬出来,只拎着一个旧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那本记了二十多年的进货账本。兜里揣着仅剩的几千块钱,是他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那台陪他跑了五年的小车卖掉换来的。
他在城郊的棚户区找了个十平米的小单间,月租三百块,是这片最便宜的住处。屋顶的瓦片缺了好几个角,抬头就能看见天上的流云;下雨天更糟,雨水顺着破洞往下漏,他得在屋里摆上三个塑料盆接水,滴答滴答
的声响整夜不停,像有人在他耳边哭泣。窗户缝大得能塞进手指头,寒风一刮就呜呜响,夜里躺在床上,总觉得那风要把屋子掀翻,连盖着的被子都透着股凉气。
屋里的家当简单得可怜: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是房东留下的;一个掉漆的旧木箱,是他刚进城时买的,现在用来装衣服和账本;连个像样的桌子都没有,晚上想记点第二天的进货清单,只能趴在床沿上写。
每天天还没亮,外面还黑得如泼了墨,赵大河就往工地跑干活。工地上的活又脏又累,扛水泥袋子时,袋子上的灰渣子往脖子里灌,呛得人直咳嗽;搬砖头更不用说,一天下来,胳膊酸得抬不起来,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手上磨出的水泡破了又起,没几天就结了层厚厚的茧子,摸上去硬邦邦的,再不像以前握秤杆时那样灵活。
到了饭点,工地上的工友们都三五成群地去旁边的小饭馆,点碗热乎的肉丝面,而赵大河却总是独自走到工地角落,从怀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凉馒头和一包咸菜,馒头是早上从路边摊买的,咸菜是他自己腌的,就着路边水龙头接的凉水往下咽。可他嚼得津津有味,每一口都咽得格外用力,心里憋着股劲:不能就这么垮了,得把债还清,得把曾经的日子找回来。
好在赵大河平时为人实在,以前做蔬菜批发时,跟郊区的菜农、市场里的商贩处得像兄弟。听说他落了难,菜农老李头主动找到他,说:大河,你要是还想干老本行,我家的白菜、萝卜先赊给你,卖了钱再给我就行,咱兄弟一场,不能看着你难成这样。市场里的老主顾王大哥也帮他联系销路,说:你拉来的菜,我帮你在市场里找个临时摊位,租金先欠着,等你缓过来再说。
就这样一点点又凑了一些本钱,赵大河花八百块钱买了辆二手三轮车,虽然车架子上的漆掉了大半,蹬起来还咯吱咯吱响,却成了他重新起步的希望。每天凌晨三点,他就骑着三轮车去郊区收菜,菜农们知道他不容易,总是把最新鲜的菜留给她,还特意便宜几毛钱。收完菜,他又骑着车往早市赶,天刚蒙蒙亮,就支起摊子,大声吆喝:新鲜的白菜、萝卜,刚从地里拔的,便宜卖了啊!
东北的冬天冷得邪乎,尤其是凌晨,他租的小单间没暖气,晚上回来,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手冻得裂了口子,一道一道的,深的地方还渗着血珠,他就往手上哈几口热气,搓搓通红的手背,再涂上点最便宜的蛤蜊油,接着,他就趴在床沿上,借着昏黄的油灯琢磨第二天的进货。
油灯的光晃悠悠的,映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也映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虽然累得眼皮都在打架,可他眼里却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他相信总有一天,能把债还清,能重新开起属于自己的蔬菜批发店。
六
就凭着这股不服输的韧劲,赵大河的生意像初春的草芽,一点点透出了生机。起初是骑着那辆咯吱响的三轮车跑早市,后来攒了点钱,在菜市场租了个不足十平米的小摊位,支起块木板就能卖菜;又过了一年,他盘下了市场角落一个三十多平米的小门面,虽然偏僻,却总算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三四年时间,他没日没夜地干。每天凌晨两点准时起床,骑着电动车去郊区收菜,天不亮就开门迎客,晚上要等最后一个顾客走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出租屋。头发白了大半,原本挺直的腰也比以前弯了些,可账本上的外债数字,却在一笔一笔减少。
直到他五十岁生日那天,他终于还完最后的一笔债,特意早早关了店门,去街角那家开了二十年的小饭馆。点了一盘热气腾腾的锅包肉,外皮金黄酥脆,裹着酸甜的酱汁,还点了一小瓶二锅头。他倒了杯酒,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轻轻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不由地他眼眶忍不住红了。这几年的苦,像电影似的在脑子里过,冻裂的双手、啃过的凉馒头、深夜里的油灯……他终于又站起来了。
再看孙梅,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像掉进了无底洞,越陷越深。孙晓兵拿走那一百五十万后,压根没提开洗车行的事,转身就扎进了赌场。不到两三个月,那笔钱就输了个精光,还欠了一屁股高利贷。
一天给超市打工的孙梅刚回家,刚走到楼下,就听见一阵打骂声。她抬头一看,心瞬间揪紧了,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正把孙晓兵按在地上打,他的脸肿得像个发面馒头,嘴角淌着血,深蓝色的羽绒服被扯得稀烂,孙晓兵蜷缩在地上,嘴里不停地求饶:别打了,别打了,我一定还钱……
孙梅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冲上去,张开双臂把孙晓兵护在身后,声音带着哭腔:别打了!别打了!钱我们会还的,别再打他了!她看着弟弟这副惨样,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回到家,她把自己仅剩的一点积蓄全拿了出来,那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七千块钱,还偷偷下载了网贷APP,借了几万块,一起交给孙晓兵。她紧紧抓住弟弟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小兵,这次可别再赌了,好好找份工作过日子,姐就你这一个弟弟,不能看着你毁了啊!
可她的话,孙晓兵压根没听进去,就像耳旁的风一刮而过。拿到钱后,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转身却又进了赌场,赌得比以前更凶,想要把输了的钱全赢回来。
高利贷的人很快又找上了门,这次他们没动手,直接冲进屋里,把值钱的东西搬了个空,电视、冰箱、洗衣机,连孙梅她妈陪嫁的那个红木箱子都被抬走了,那箱子里还放着她小时候的衣服和照片。
看着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孙梅蹲在地上,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钱没了,房子也没了……她喃喃自语,她想起以前家里热热闹闹的样子,赵大河会给她买爱吃的糖葫芦,冬天会把她的手揣进自己的怀里暖着;想起自己当初要是没那么固执,没把钱给孙晓兵,没跟赵大河吵得不可开交,日子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七
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慌了神,自己连下一顿饭都没着落。走投无路的时候,脑子里竟不受控制地冒出了赵大河的身影,那个被她伤透了心的男人,成了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知道这脸丢得多彻底,可肚子里的饥肠辘辘、身上钻心的寒意,还有对未来的恐慌,像有一只手,推着她硬着头皮往赵大河父母家走。赵大河的爹妈住在老城区的平房里,她以前常来帮忙收拾,熟得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天快黑时,她走到院门口,停下脚步。院子里堆着码得整整齐齐的蔬菜盒子,屋檐下挂着串红的干辣椒,还是以前的样子,可她却觉得无比陌生。她犹豫了半天,才怯生生地朝着屋里喊了声:叔,婶……
屋里的灯亮着,很快传来脚步声。赵大河的母亲拉开门,看见是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就没了,脸唰地沉了下来,跟外面的寒冬似的,没让她进门,堵在门口,冷冷地问:你来干啥我们家可没什么能帮你的了。
孙梅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流,声音带着哭腔,哽咽着说:婶,我知道我以前做错了,不该跟大河吵架,不该偷偷把钱给我弟,更不该在他最难的时候落井下石……可我现在实在没办法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你能不能帮我跟大河说说,能不能复合我以后肯定好好跟他过日子,再也不糊涂了……
她一边说,一边往屋里瞅,想让赵大河的父亲也帮着劝劝,可屋里静悄悄的,老爷子压根没露面,只听见收音机里播着二人转的调子,欢快的唱腔从屋里飘出来,衬得她的话格外难堪,像在唱一出独角戏。
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好话,把自己的悔意翻来覆去地讲,说得口干舌燥,眼泪都流干了。赵大河的母亲脸色这才稍微缓和了点,叹了口气说:行了,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我会跟大河说的,你先回去吧。
孙梅千恩万谢地走了,一路上都抱着希望,脚步都轻快了些。她想着,赵大河以前那么疼她,就算自己犯了错,只要他念及旧情,总能给她一次机会,日子总能有转机。
可她等了一天,没消息;等了两天,还是没动静;等到第三天,连个电话都没有。她实在忍不住,去邻居家打听,才从隔壁王婶嘴里听说,赵大河听父母说了她的事,只淡淡地说了句:让她滚一边去吧。
八
市中心的菜市场永远在热闹,尤其是双休日,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自行车铃铛声混在一起,裹着白菜的清甜味、猪肉的腥气、烤红薯的焦香,成了最鲜活的人间烟火。
孙梅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围裙下摆还沾着点泥土,是早上她为人打零工搬白菜时蹭上的。她正弯腰给顾客称白菜,秤杆刚搭在肩上,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喊:赵老板,今儿个从我那进的青椒新鲜不
这声音熟悉得让她心头一颤,手里的秤杆啪地掉在地上,秤砣滚出去老远,她顾不上捡,也顾不上跟顾客道歉,猛地抬起头,顺着声音望去,瞬间就愣在了原地。
赵大河站在不远处的摊位前,穿着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料子看着就厚实,不像以前总穿那件老式破旧的棉服。他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身边站着一个穿米白色羽绒服的女人,眉眼温柔,正笑着跟他说些什么,手里还帮他拎着个布袋子,两人凑在一起说话的样子,亲昵又般配,像极了以前她和赵大河一起逛市场的模样。
孙梅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视线。她快步冲上去,拦在了赵大河面前,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大河,咱……咱能不能谈谈就几句话,行不行
赵大河原本还带着笑意的脸,在看见她的瞬间,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眼神冷得像寒冬里的冰棱子,直直地刺向她,让她心里发慌。没等她把话说完,他就打断了她,语气里满是嘲讽:孙梅,你还有脸来找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身上的旧围裙,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在我最难的时候,你宁肯看着我掉进坑里,也不伸手拉一把,还从背后狠狠给了我一刀……
说完,他没再看孙梅一眼,甚至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转身就走。那女人很有默契地轻轻挽住他的胳膊,两人并肩往前走,脚步平稳,没有一丝犹豫。他们的背影渐渐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周围的商贩还在大声吆喝着卖菜,新鲜的大白菜,六毛钱一斤!刚杀的猪肉,十五块钱一斤!顾客讨价还价的声音、自行车的铃铛声,依旧热热闹闹的,可孙梅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她看着赵大河背影消失的方向,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有些东西啊,就像家里摔碎的坛坛罐罐,就算你再怎么尽力,要把碎片一片片拼起来,但永远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