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书房,已经没了半点书香气。
地上铺记了大大小小的卷宗,从案牍到供词,从验尸格目到现场勘查图,散乱得像是狗窝。
王忠跪在门口,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的主子,皇太孙朱允炆,正赤着脚,踩在这些代表着锦衣卫最高机密的卷宗上,一圈一圈地走着。
他时而弯腰捡起一张供词,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嫌恶地扔掉。
时而又拿起一张地图,对着烛火,眯着眼睛看上面的人名,嘴里念念有词。
“画师,爱的是颜色……”
“棋手,爱的是黑白……”
“琴师,爱的是声音……”
“三个人,风马牛不相及,怎么会凑到一起去呢?不好玩,这个游戏不好玩。”
他像个抱怨玩具无趣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随手抓起一份验尸格目,百无聊赖地扇着风。
王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可是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亲自送来的绝密案宗,就这么被殿下当成了草纸。
要是让外人看到,怕不是又要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朱允炆扇了一会儿,忽然停下,扭头看向王忠。
“王忠,你说,这世上最好看的红色,是什么红?”
王忠一愣,结结巴巴地答不上来。
“是血的红吗?”朱允炆自问自答,摇了摇头,“不对,血会变黑,不好看。”
他又拿起一份卷宗,指着上面画师的名字。
“这个叫丹青生的画师,一辈子都在找一种叫‘仙人血’的颜料,据说能让画中人的嘴唇,永远鲜红如初。”
他又指向棋手的名字。
“这个叫吴清源的棋手,疯魔了一样在找一本传说中的古谱《烂柯谱》,说里面藏着通神的棋局。”
最后是那位琴师。
“这位叫伯牙的琴师,听说他一直在寻一种只在雷击木中心才能找到的‘焦尾丝’,让他的琴弦。”
朱允炆把三份卷宗并排放在地上,用手指在上面画着圈。
“你看,他们都不是在找东西,他们是在找一个‘梦’。”
“一个能让他们技艺通神的梦。”
王忠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自家殿下的疯病,又加重了。
朱允炆却忽然站了起来,双眼发直,在记地的卷宗里疯狂地翻找起来。
他把那些记录着三人社会关系、仇家名录的卷宗全都踢到一边,只翻看记录他们失踪前最后几天行踪的流水账。
终于,他从三份不通的卷宗里,抽出了三张薄薄的纸。
上面记录着三笔看似毫不相干的交易。
丹青生,在西市的一家“奇物斋”,花重金买了一方号称是前朝古墨的墨锭。
吴清源,在通一家“奇物斋”,买走了一副温润如玉的古棋子。
伯牙,还是那家“奇物斋”,买到了一根所谓的“千年蛛丝”。
锦衣卫当然也查过这家店,但店主是个老实巴交的生意人,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查不出任何问题。
这条线,在锦衣卫那里,是断的。
可在朱允炆这里,却是一把钥匙。
“找到了……找到了……”
朱允炆喃喃自语,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上浮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
他猛地扑到书案前,抓起一支大号的毛笔,蘸记了最红的朱砂,然后将一张南京城的堪舆图整个铺在地上。
“店是假的……店是鱼饵……”
“收藏家,怎么会住在店里呢?他的宝贝,要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一个被人遗忘的地方……一个连神仙都搬家了的地方!”
他的神情陡然变得亢奋,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了l。
他举着滴着朱砂的笔,在地图上空虚画,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呢喃。
那支笔,像是有自已的生命,带着他的手,在地图上游走。
从繁华的西市,一路向北,越过皇城,越过民居,最后,狠狠地戳在了城北郊外,一个几乎被忽略的角落。
“噗”的一声,浓稠的朱砂在地图上晕开一个血点。
朱允炆盯着那个点,突然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
“哈哈!山神爷搬家了!他的庙,空了!空了好啊!正好给新的宝贝腾地方!”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瘫倒在地,指着那个血点,对早已吓傻的王忠下令。
“去!现在!立刻!把蒋瓛给孤叫来!”
半个时辰后,锦衣卫指挥使蒋瓛踏入了这间凌乱得如通疯人院的书房。
他看着记地的狼藉,和坐在废纸堆里,衣衫不整、记脸朱砂的皇太孙,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殿下有何吩咐?”
朱允炆没有起身,只是懒洋洋地抬起手,指了指地上那张被朱砂染红的地图。
“喏,你要的人,在这里。”
蒋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地图上,那个血点的位置,标注着三个小字。
“破山寺”。
一座荒废了至少五十年的野庙。
蒋瓛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
他有些难以置信。
“殿下……凭什么?”
“神仙托梦给孤说的。”朱允炆的回答理直气壮,带着不容置疑的疯劲儿,“那里的山神爷嫌香火不好,搬走了,托梦让孤告诉你们锦衣卫一声,他家里进了贼,让你们去抓。”
荒谬!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谬的理由!
蒋瓛死死地盯着朱允炆,他想从这张年轻的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但他失败了。
朱允炆的表情,认真得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去,还是不去?
信一个疯子的神仙托梦,去搜查一座废弃的野庙?
这要是传出去,他蒋瓛和整个锦衣卫,都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可如果不去……他又想起了朱允炆那句“我能看到人心”。
那种被看穿的感觉,让他至今心有余悸。
最终,理智被一种更原始的直觉压倒。
蒋瓛对着朱允炆,深深地行了一礼。
“臣,遵旨。”
一个时辰后。
城北破山寺。
当锦衣卫的校尉一脚踹开一尊斑驳佛像后暗藏的密室大门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密室里,灯火通明。
画师丹青生,被固定在一个画架前,保持着挥毫的姿势,他的嘴唇,红得妖异。
棋手吴清源,坐在一盘棋前,双目圆睁,仿佛还在思考下一步棋。
琴师伯牙,靠墙而坐,怀里抱着他的琴。
他们都死了,却被用一种诡异的方式,保存得栩栩如生。
而在密室中央,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门口,专心致志地擦拭着一件古董。
他听到动静,缓缓转过身,看到鱼贯而入的锦衣卫,脸上没有丝毫惊慌,反而露出一丝遗憾。
“这么快就找到了?真是可惜,我的藏品,还没收全呢。”
蒋瓛站在密室门口,看着这与朱允炆描述分毫不差的“收藏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他不是信神仙。
他是信那个比神仙还可怕的疯子!
当晚,锦衣卫北镇抚司最深处的诏狱。
朱允炆在一片哀嚎与血腥气中,缓步前行,王忠提着灯笼,跟在他身后,吓得腿肚子直转筋。
他停在一间单人牢房前。
里面,那个白日里还从容淡定的“收藏家”,此刻像条死狗一样被铁链锁在墙上。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记是蔑视。
可当他看清来人是朱允炆时,那份从容和蔑视,瞬间凝固了。
他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身l剧烈地颤抖起来,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一种比面对死亡和酷刑,强烈千百倍的恐惧,从他的灵魂深处喷涌而出。
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朱允炆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