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
这三个字从蒋瓛嘴里吐出来，没有丝毫温度。
朱允炆脸上的狂热慢慢敛去，转而变成一种孩童般的茫然。
他看了一眼被架住、已经昏死过去的方孝孺，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一片垂头丧气的儒臣，最后才把视线转回到蒋瓛身上。
“皇奶奶找我？”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
蒋瓛没有回答，只是让了一个“请”的手势，便自顾自地转身带路。
朱允炆跟在他身后，新提拔的王忠想凑上来，却被蒋瓛身后一名校尉不动声色地拦住了。
从东宫到坤宁宫的路，不长，但今天却格外安静。
沿途的宫人宦官，远远看到他们二人，便立刻伏跪在地，头都不敢抬。
一个，是刚刚用一把火烧掉了儒家道统的疯太孙。
一个，是能让百官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
这两个人走在一起，那股无形的压力，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脊梁。
“蒋指挥使，你说，我今天是不是太过分了？”
朱允炆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寻求安慰。
蒋瓛的脚步没有停顿，背对着他，声音平直。
“陛下从不过问锦衣卫如何办案，只看结果。”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朱允炆却听懂了。
朱元璋不在乎你用什么手段，他只在乎你能不能解决问题。
“可他们都骂我是疯子。”
朱允炆又嘟囔了一句。
“疯子，好过死人。”
蒋瓛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
朱允炆嘿嘿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宫道上显得有些瘆人。
他快走几步，与蒋瓛并肩而行，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开口。
“我跟你说个秘密，其实我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蒋瓛的眉毛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比如，我能看到人心。”朱允炆用手指了指自已的脑袋，“这里，这里，藏着好多好多有趣的东西。有的人心里藏着金子，有的人心里藏着刀子，还有的人……心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就喜欢看别人痛苦。”
他这番疯言疯语，蒋瓛却罕见地没有打断，只是安静地听着。
“最近京城里，不太平。”
蒋瓛突然开口，话题转得生硬。
“哦？哪里不太平了？”
朱允炆好奇地问。
“一月之内，失踪了三个人。”蒋瓛的语速很慢，像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画师，一个棋手，一个琴师。都是各自领域里的顶尖人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朱允炆的反应。
这是考验。
也是蒋瓛递过来的投名状。
他要看看，这位疯癫的太孙，到底是真疯，还是藏着惊天的本事。
“失踪？”朱允炆停下脚步，歪着头，仿佛在认真思考，“不对，不对。不是失踪。”
他摇着手指，像个纠正老师错误的孩子。
“他们是‘自愿’消失的。”
蒋瓛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们不是被强行抓走的，是被人‘引诱’走的。”朱允炆继续自顾自地说着，脸上带着一种痴迷的神情，“那个‘引诱者’，他一定很懂人心，他给了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一个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画师，他许诺给他一张前所未见的绝世画卷。”
“棋手，他许诺给他一盘流传千古的无双棋局。”
“琴师，他许诺给他一曲只应天上有的仙乐。”
朱允炆的描述，越来越具l，越来越诡异。
“那个人，他不喜欢钱，也不喜欢权。他只是个……收藏家。”
“他把这些人的技艺，连通他们的生命，一起收藏了起来。”
“他喜欢看着他们，在最巅峰、最幸福的时刻，突然凋零。那一定……很美。”
说到最后，朱允炆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蒋瓛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第一次正眼，认真地审视着这位皇太孙。
锦衣卫查了一个月，严刑拷打了无数嫌犯，依旧毫无头绪。
可眼前的朱允炆，仅仅凭着几句话的描述，就勾勒出了一个他们从未想象过的凶手轮廓。
这个轮廓，精准、可怕，并且……完全符合逻辑！
为什么失踪的三人没有任何共通的社会关系？因为凶手找的不是他们的社会身份，而是他们的“技艺”！
为什么现场没有任何搏斗痕迹？因为他们是心甘情愿跟着走的！
这已经不是查案，这是剖心！
“就像……就像皇爷爷喜欢玩弄我们这些棋子一样，对吧，蒋指挥使？”
朱允炆突然咧嘴一笑，那笑容纯真又邪恶。
蒋瓛的后心，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不是面对皇帝时的敬畏，而是面对一个通类，一个比自已更疯狂、更不可预测的通类时，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殿下，坤宁宫到了。”
蒋瓛收回了视线，垂下眼帘，声音恢复了古井无波。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融入了宫墙的阴影之中。
朱允炆整了整衣冠，脸上的疯癫褪去，换上了一副乖巧孙儿的模样，走进了坤宁宫。
一个时辰后，他从坤宁宫出来。
皇后的安抚和赏赐，他左耳进右耳出。
他真正在意的，是守在宫门外的王忠，递过来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没有任何标识。
“殿下，蒋指挥使派人送来的。”王忠的声音压得极低，“说是……请您‘疯’阅。”
朱允炆接过册子，掂了掂。
他知道，这里面，就是那桩连环失踪案的所有卷宗。
蒋瓛，已经把他的投名状，结结实实地拍在了自已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