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最终在一片由低矮土墙和破烂帐篷围起来的建筑群前停下。
与其说这是一个医院，不如说是一个被临时征用的废墟。主建筑曾是一所学校，墙上还残留着模糊的儿童涂鸦，但大部分窗户都用木板或塑料布钉死，墙体上布满了弹孔和炮火灼烧的黑色痕迹。帐篷像蘑菇一样簇拥在主建筑周围，延伸出去，里面挤满了人。
空气中那股复杂的味道在这里变得更加浓烈——消毒水、血腥味、汗味、还有一种伤口腐烂的恶臭，它们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战地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海伦跳下车，动作麻利。“到家了，姑娘。”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多少回家的喜悦。
林溪跟着下车，脚踩在沙土和碎石上。几个面色焦灼的当地男人正抬着一个不断呻吟的伤员从她身边快速跑过。远处，一个母亲抱着安静得过分的孩子，眼神空洞地坐在帐篷外。
“林医生？”一个戴着眼镜、满头灰发的中年亚洲男性从主建筑里快步迎了出来，他穿着一件沾着血点和污渍的白大褂，看起来疲惫不堪，但眼神温和而锐利。“我是赵远，这里的医疗负责人。欢迎你能来，我们太缺人手了，尤其是儿科。”
“赵医生。”林溪点头致意，她的目光已经快速扫过周围的环境，评估着情况。专业本能让她迅速屏蔽了部分不适感。
“情况紧急，客套话就不说了。”赵医生语速很快，“海伦，带林医生去放下行李，五分钟后来三号帐篷，那里有几个孩子情况不好，需要会诊。”
根本没有时间休息，甚至没有时间喝口水。林溪被这种高速运转的节奏裹挟着，跟着海伦穿过嘈杂的院落。所到之处，都是痛苦的面孔和忙碌的医护人员。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
她的住处是主建筑里一个原本可能是储藏室的小房间，只有一张行军床和一个简易衣柜。墙上还有一个巨大的裂缝。
“条件就这样，习惯就好。”海伦重复着她的口头禅，“尽快过来，三号帐篷。”
放下背包，林溪深吸一口气，拿出听诊器挂在脖子上，冰凉的金属贴着她的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她快步走向三号帐篷。
帐篷里闷热难当，比外面更加恶劣。十几个孩子躺在简陋的地铺上，哭声、咳嗽声、呻吟声微弱地交织着。两个本地护士和一个MSF的志愿者忙得脚不沾地。
赵医生正蹲在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身边，男孩呼吸急促，小脸烧得通红，胸膛起伏得像只破风箱。
“疑似严重肺炎，伴有脱水和高热。抗生素效果不明显。”赵医生头也没抬，语速飞快地对走过来的林溪说，“肺部杂音很重。”
林溪立刻蹲下，戴上听诊器。她的手很稳，轻轻将听头贴在孩子滚烫的胸膛上。那剧烈而不祥的哮鸣音和湿罗音让她心头一沉。孩子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
“需要立刻雾化吸入，改善通气。同时调整抗生素方案，进行静脉补液。”林溪的声音冷静而清晰，迅速给出了专业判断。在这种环境下，任何犹豫都可能意味着死亡。
“同意。药品紧缺，我们得计算用量。”赵医生点头，立刻对护士下达指令。
就在他们全力抢救这个小男孩时，帐篷入口的光线忽然一暗。
林溪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一个高大的当地男人站在门口，逆着光，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他穿着一件半旧不迷彩服，肩膀上挎着一把步枪，枪口朝下，但的存在感极强，与帐篷内医疗救助的氛围格格不入。他的脸庞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能感觉到一种紧绷的、如同猎豹般的警惕气息。
他似乎是在护送新的伤员过来，几个妇女抱着孩子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后。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帐篷内部，像是在评估安全状况。那目光与林溪的视线有了一瞬间短暂的交汇。
冰冷，疲惫，带着一种深沉的戒备，这是林溪的第一感觉。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欢迎，只有审视和一种近乎本能的疏离。
男人很快侧身让妇女们进来，并用当地语快速对护士说了几句什么，声音低沉沙哑。然后，他没有多做停留，甚至没有多看里面的医生们一眼，就像完成了一项任务般，转身消失在了门口的光亮中，只留下一个沉默而坚硬的背影。
“是阿莱。”旁边的一个本地护士小声用英语对赵医生说，“他经常护送他们村子的人过来。是个好人，就是……不太说话。”
赵医生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眼前的孩子身上。“继续吧，林医生。我们得把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
林溪收回目光，重新专注于听诊器下的呼吸音。那个名叫阿莱的士兵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混乱的湖面，只激起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很快就被更紧迫的生死问题淹没了。
但那个冰冷的、带着战争印记的眼神，和那个沉默离去的背影，却悄然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在这个废墟中的方舟里，死亡是常客，生命脆弱如纸。而持枪者与执刀者，在这里以奇特的方式共存，为了同一个目标——活下去。
她的第一天，就这样在浓重的消毒水和绝望的味道中，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