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梅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缓慢,像是身上扛着千斤重担。
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她。
她的子女们,脸上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
他们看着母亲站起身,看着她没有走向门口,而是绕过桌角,一步步走向里屋的方向。
那个方向,是存放家里所有积蓄的地方。
顾卫军的嘴角已经忍不住微微上扬。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穿着崭新的干部服,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的样子。
顾招娣也悄悄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里屋的门帘,好像那后面藏着她的三千块彩礼和“三转一响”。
就连顾建国都松了口气,他觉得老伴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还是疼孩子的,这是要去拿存折了。
他甚至在心里盘算着,家里那点积蓄,到底够不够填上孩子们张开的这些口子。
然而,李秀梅并没有走向里屋。
她在屋子中央停下了脚步,就在那张杯盘狼藉的饭桌边。
她转过身,重新面向她的六个好孩子。
她的双手,缓缓地,搭在了厚实的木头桌沿上。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要干什么?
“妈?”顾卫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试探着叫了一声。
李秀梅没有理他。
她只是扶着桌子,深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吸得很长,很深,仿佛要将这二十年积攒的所有怨气、所有不甘、所有悔恨,全都吸进肺里。
她的目光,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从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一个一个地剐过去。
从老大顾卫军那张充满算计和伪善的脸上。
到老二顾卫国那张写满无赖和贪婪的脸上。
再到跪在地上还没完全起身的顾招娣那张挂着泪痕,却藏着虚荣的脸上。
还有老三,老四,老五……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最疼爱的小儿子顾卫东身上。
他正扶着自己的眼镜,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似乎在嫌弃这场家庭闹剧耽误了他宝贵的“学习”时间。
每看一张脸,李秀-梅心里的那口井就更冷一分。
这就是她用一辈子心血浇灌出的“好”孩子。
一群只知道索取,不知道感恩的吸血鬼。
一群把父母当成予取予求的银行,却从未想过回报的白眼狼。
上辈子,她就是在这里,被这些眼神看得心软,被这些虚伪的亲情绑架,点头哈腰地去满足他们所有无理的要求。
而现在……
李秀梅的胸膛因为那口深吸的气而微微鼓起,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死死地扣住了粗糙的桌沿。
她开口了,声音很低,很沉,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闷雷。
“都要?”
“工作,要?”
“钱,也要?”
“你们……都想要,是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子女们面面相觑,没人敢回答。
他们从母亲的语气里,终于听出了一丝不对劲。
那不是妥协前的铺垫,而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顾卫军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勉强挤出一个笑。
“妈,我们这也是……为了这个家好……”
“好?”
李秀梅重复了一个字,声音陡然拔高,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好!!!”
她猛地一抬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滔天的恨意再也无法掩饰,如火山岩浆般喷薄而出!
“你们一个个都为了这个家好?那谁他妈的为我好!谁为你们那个快被榨干了血的老子好!”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震得整个屋子嗡嗡作响。
所有人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傻了。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李秀梅手臂上的肌肉猛然绷紧!
她将全身的力气,将两辈子的怨与恨,全都灌注到了自己的双臂之上!
“都想要是吧?行啊!都他妈的给我去死吧!”
“哗啦——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狭小的堂屋里轰然炸开!
整张沉重的八仙桌,连同上面所有的碗碟、剩菜、酒瓶,被李秀梅用一种近乎疯狂的力量,硬生生地从地上掀了起来!
桌子在空中翻了一个个儿!
油腻的菜汤、红烧鱼的酱汁、喝剩的白酒、摔碎的瓷碗和盘子……漫天飞舞!
“啊——!”
离得最近的顾招娣和顾来娣发出了刺耳的尖叫,下意识地抱头鼠窜。
顾卫军和顾卫国也惊得猛地从椅子上跳开,狼狈地躲闪着飞溅过来的汤汁和碎瓷片。
滚烫的鸡汤泼在了张巧凤的脚上,烫得她尖叫着跳了起来。
赵芳秀刚夹到碗里的一块大肥肉,直接被扣在了脸上,糊了她一头一脸的油。
“砰!”
桌子重重地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满地的狼藉。
碎裂的碗碟,泼洒的菜肴,流淌的酒水,混杂在一起,像一场战争后的废墟。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酒精和尘土混合的刺鼻气味。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尖叫着,躲避着,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一片狼藉中央的李秀梅。
他们的母亲,这个一辈子任劳任怨、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女人,此刻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
她头发散乱,双目赤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浑身都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
压抑了整整三章的情绪,压抑了整整一辈子的委屈,在这一刻,随着这张被掀翻的桌子,得到了最彻底、最猛烈的宣泄!
所谓的温情脉脉,所谓的阖家欢乐,被这一下,砸得粉碎!
再也没有虚伪的假面,只剩下赤裸裸的对峙!
顾建国也吓傻了,他张着嘴,手里还拿着锅铲,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那个他熟悉又陌生的妻子。
“秀梅……你……你这是疯了?!”
“疯了?”
李秀梅缓缓地转过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他。
“对!我就是疯了!要是不疯,难道还像上辈子一样,被这群畜生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吗?!”
她猛地伸出手指,像一把利剑,直直地指向那群惊魂未定、满身狼狈的子女。
她发出了重生以来的第一声,也是积攒了两辈子的怒吼。
“想要?行啊!”
“你们这群喂不熟的白眼狼,今天,老娘就站在这儿!”
“我跟你们,算个总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