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梅那句不带丝毫感情的催促,像一根鞭子,抽在饭桌上每一个心怀鬼胎的人身上。
气氛已经僵到了极点。
跪在地上的顾招娣忘了哭,满脸都是被戳穿的难堪和震惊。
顾卫军兄弟几个也是面面相觑,他们从没见过母亲如此强势、如此不留情面的一面。
但在各自的利益面前,这点尴尬很快就被抛到了脑后。
沉默了大概十几秒后,一直以文化人自居的小儿子顾卫东,清了清嗓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他觉得,大哥的诉求是为了前途,二姐的诉求是为了婚姻,而他的诉求,是为了“学习”,天然就比他们高尚。
他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理直气壮的矜持。
“妈,既然您问了,那我也就直说了。”
他没有像顾招娣那样哭哭啼啼,而是摆出了一副谈正事的架势。
“我们英语老师说,学外语最重要的是语境。光靠课本上那点东西,学出来的都是哑巴英语。我们班里很多同学,都买了录音机,天天听磁带,口语进步飞快。”
他看着李秀梅,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仿佛在对一个不懂行的乡下人普及高深的知识。
“所以,我也想买一台。不是为了时髦,纯粹是为了学习。这对我的未来很重要。”
“要多少钱?”李秀梅言简意赅。
“最新的‘燕舞’牌,双卡带的,带录音功能,二百七十八块。”顾卫东报出一个精确的数字,显然是早就盘算好了。
二百七十八!
又是一个让普通家庭咋舌的数字。
这钱,够庄稼人忙活大半年了。
顾卫东说完,不等李秀梅表态,一直闷头扒饭的二儿子顾卫国忽然抬起了头。
他嘴里还嚼着一块肥肉,含糊不清地开了口。
“妈,我,我没他们那么大追求。”
他长得五大三粗,是几个孩子里最不成器的,初中没毕业就在社会上混,没个正经工作,三天两头惹是生非。
他擦了擦满是油光的嘴,直接耍起了无赖。
“我最近手头紧,打牌输了点钱,你先给我一百块花花。总不能让我欠着别人的钱,丢了咱们老顾家的脸吧?”
他把“借钱”说得理所当然,甚至还扯上了家族的脸面。
上辈子,就是这个二儿子,欠了一屁股赌债,最后是李秀梅和顾建国卖了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才给他填上窟窿。
“一百块?”李秀梅重复了一遍,脸上看不出喜怒。
“对,就一百!”顾卫国梗着脖子,一副“你是我妈,你就该给我”的无赖相。
他话音刚落,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小女儿顾来娣,拽了拽李秀梅的衣角,开始撒娇。
她是老幺,从小被宠到大,想要什么东西,只要一撒娇,李秀梅多半都会满足她。
“妈,你看哥哥姐姐们都有想要的,我也要!”
她嘟着嘴,手指着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我上次去百货大楼,看到一条白色的公主裙,可好看了!我们同学好多人都穿那样的裙子,就我没有!她们都笑话我!”
她摇晃着李秀梅的胳膊,声音又甜又腻。
“妈,你最疼我了,你就给我买嘛!也不贵,才六十五块钱!”
六十五块钱,够全家人一个月的生活费了。
而她说的,却是“不贵”。
短短几分钟内,工作、彩礼、录音机、赌债、新裙子……
一场好好的生日宴,彻底变成了一场明码标价的分赃大会。
他们就像一群饥饿的狼,贪婪地撕扯着母亲的血肉,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任何不妥。
甚至连一向最懦弱、最不起眼的大女儿顾盼娣,此刻也在丈夫王建军的眼神示意和胳膊肘的捅咕下,涨红了脸,蚊子似的开了口。
“妈……我……”
她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头都快埋进碗里了。
“我们家……最近也挺困难的。建军他弟弟要娶媳妇,家里……家里想让我们也帮衬点……”
她没敢说要多少钱,但那意思,不言而喻。
也是来要钱的。
至此,六个子女,除了顾建国这个老实巴交的父亲,所有人都提出了自己的“愿望”。
整个饭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欲望和算计的交易所。
他们每一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目的而来。
没有一句生日祝福是真心的。
没有一声嘘寒问暖是发自肺腑的。
他们关心的,从来都不是她这个母亲过得好不好,累不累,而是她还能从身上榨出多少油水来满足他们的私欲。
上辈子,李秀梅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他们一声声的“妈”,一声声的“为了你好”,一声声的“你就帮帮我吧”给彻底淹没了。
她看着这个要工作,那个要彩礼,另一个要钱,只觉得是自己这个当妈的没本事,才让孩子们过得这么“苦”。
她愧疚,她自责。
于是,她像个傻子一样,点头了。
她对老大说:“好,妈明天就去厂里问问。”
她对老二说:“好,妈给你想办法。”
她对老三说:“好,妈给你凑。”
……
她对每一个人都说了“好”。
然后,用尽自己后半生的血汗,去填补他们一个又一个的窟窿。
此刻,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同样的要求。
李秀梅静静地听完了所有人的“愿望清单”,脸上那点仅存的笑意,终于一丝一丝地消失了。
她的脸色变得铁青,眼神冷得像数九寒冬的冰。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她。
他们看见李秀梅听完所有人的话,没有像以前那样唉声叹气,也没有开口承诺。
她只是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压迫感。
顾卫军的心里“咯噔”一下,他以为母亲要发火。
顾招娣也吓得不敢再跪着,悄悄爬了起来。
只有顾建国,看着老伴的举动,试探着问了一句:“秀梅,你……你要去干啥?”
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去里屋,去那个藏着家里所有家当的木箱子里,去拿那个装着他们家全部积蓄的存折了。
上辈子,她就是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