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的任命,名为“另择修行之路”,实则是一道无法拒绝的阳谋。
林知夏很清楚,她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一个炼气三阶的内门弟子,胆敢违抗宗主的亲自安排,那不是道心坚定,那是自寻死路。
她将那封信笺小心地收好,心中那份初临虎口的紧张,反而渐渐平复下来,化作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躲是躲不掉了。
既然入了这藏经阁,那便见招拆招。她就不信,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老怪物,会对自己这个“顽强的废物”产生多大的兴趣。
只要她继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谨言慎行,将“平庸”二字刻在骨子里,总能找到安身立命的缝隙。
第二天一早,刘菲燕便又兴冲冲地跑来了。
“师姐师姐!我听说你要去藏经阁了?天呐!那可是藏经阁啊!”她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羡慕,“我长这么大,也只在入门时远远地看过一眼!听说里面跟迷宫一样,藏着数不清的功法秘籍!你真是太幸运了!”
林知夏看着她那双毫无城府、闪闪发亮的眼睛,只能报以一个无奈的微笑:“或许吧。”
“什么叫或许呀!那可是宗门最清净的地方了!没有杂役,不用听课,每日与古卷为伴,多好呀!”刘菲燕掰着手指头数着好处,随即又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不过……听说守阁的那位古长老,脾气……有点怪。师姐你去了之后,可要小心侍奉,千万别惹他老人家生气。”
“我省得。”林知夏点点头。
“嗯!那你什么时候去报到呀?我帮你收拾东西!”
“不必了,宗门执事堂的师兄,午后便会来接我。”
送走了依旧沉浸在“师姐前途无量”的幻想中的刘菲燕,林知夏独自坐在院中,静静地调息。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必须将自己的警惕性,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午后,阳光正好。
一名身穿青色执事服的青年弟子,准时出现在了小院门口。他约莫筑基初期的修为,神情严肃,不苟言笑。
“林师妹,在下执事堂李默,奉宗主之命,前来引你前往藏经阁。”
“有劳李师兄了。”林知夏背上一个简单的行囊,锁好院门,跟在了他的身后。
去往藏经阁的路,并非通向宗门内任何一座弟子们熟知的山峰,而是一条蜿蜒向上的、几乎被人遗忘的青石古道。
古道两侧,古木参天,遮天蔽日,越往上走,光线便越是昏暗,空气也越是清冷。四周静得出奇,连一声鸟叫虫鸣都听不到,只有两人单调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山林间回响。
“李师兄,”林知夏状似无意地开口,打破了这沉闷的寂静,“不知这藏经阁……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规矩?”
走在前面的李默脚步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同情和告诫。
“规矩只有三条,你须得牢牢记住。”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东西。
“第一,入阁之后,不得喧哗,不得奔跑,一切行动,须得听从古长老的吩咐。”
“第二,藏经阁一层对你开放,你可以随意阅览。但二层及以上,若无古长老亲口允准,踏入半步者,废去修为,逐出宗门!”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李默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永远,不要去探究古长老的来历,不要去揣测他的修为,更不要……在他睡觉的时候,打扰他。”
林知夏心中一凛:“古长老……经常睡觉吗?”
“古长老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去睡觉的路上。”李默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回忆,“总之,你记住,只要古长老没主动跟你说话,你就当他不存在。做好自己的事,比什么都强。”
林知夏默然点头,将这三条规矩刻在心里。
两人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的山路豁然开朗。
一座独立的、悬浮于云海之上的小小山峰,出现在眼前。山峰与主脉之间,仅由一条长长的、不知由何种材质建成的墨色索桥相连。
而在那座孤峰之顶,一座古朴的九层黑塔,静静地矗立着,仿佛一头沉默了万古的巨兽,俯瞰着下方翻腾的云海。
那便是云间宗的藏经阁。
即便隔着索桥,林知夏也能感觉到一股厚重、苍凉、古老的气息,从那黑塔之上传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到了。”李默停下脚步,指着索桥对面,“过了这‘问心桥’,便是藏经阁的范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师妹,你自己过去吧。记住我的话,万事……小心。”
说完,他对着林知夏一拱手,便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去了,仿佛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林知夏独自一人站在桥头,看着眼前这座仿佛与世隔绝的孤峰黑塔,深吸了一口气。
既来之,则安之。
她迈开脚步,踏上了那座名为“问心”的索桥。
桥身微晃,脚下是万丈深渊,云雾缭绕。一股奇特的力场笼罩着整座桥,似乎在探查着过桥者的心境。林知夏心如止水,道心稳固,这等程度的探查对她而言,不过是清风拂面。
很快,她便走过了索桥,踏上了孤峰的土地。
近看之下,那座九层黑塔更显宏伟。塔身不知由何种神木建成,通体漆黑,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岁月在上面留下了斑驳的痕迹,塔檐的角落里,甚至生出了几丛青翠的苔藓。
塔前,是一片扫得干干净净的空地,空地中央,栽着一棵不知名的古树,树冠如盖,枝叶繁茂。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没有守门弟子,没有禁制法阵,甚至连一扇像样的门都没有。那黑塔的底层,只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入口,仿佛巨兽张开的大口,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林知夏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到塔前,对着那黑洞洞的入口,恭敬地躬身行礼。
“新任守阁弟子林知夏,奉宗主之命,前来报到。恳请……古长老示下。”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塔前回荡,却没有任何回应。
里面,死一般的寂静。
林知夏直起身,等了片刻,见依旧无人应答,便按照李默所说,只要古长老没发话,就做好自己的事。
她犹豫了一下,迈步走入了塔中。
甫一入内,一股浓郁到极致的书卷之气,混杂着岁月沉淀的墨香与尘埃的味道,便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塔内光线昏暗,空间却远比外面看起来要大得多,显然是动用了须弥芥子之术。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如同一座座山脉,整齐地排列着,一直延伸到视线无法触及的黑暗深处。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种书籍、玉简、兽皮卷轴,数量之多,浩如烟海。
这里,便是云间宗数千年来的智慧与传承。
林知夏心中震撼,但不敢多看,她的首要任务,是找到那位神秘的古长老。
她放轻脚步,顺着书架间的通道,小心翼翼地向里走去。
整个一层,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她走了约莫百步,终于在塔心区域,一个稍微宽敞些的空间里,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老人。
一个蜷缩在一张老旧的、铺着厚厚兽皮的摇椅里的老人。
他身上盖着一张满是灰尘的薄毯,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如同鸟窝。他的身材极为瘦小,整个人陷在椅子里,几乎看不出轮廓。他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沟壑,眼窝深陷,皮肤干枯得像是老树的树皮。
他似乎睡得很沉,胸口只有微弱的起伏,呼吸声几不可闻。
若非他身上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生命气息,林知夏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具早已坐化的枯骨。
这,就是那位让执事堂弟子谈之色变的古长老?
林知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连呼吸都放缓了,生怕惊醒了这位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快要羽化了的老人。她想起李默的警告,不敢上前,只是远远地站着,躬身行了一礼,然后便准备退到一旁,找个角落开始自己的“守阁”生涯。
然而,就在她准备后退的那一刹那。
摇椅里的老人,毫无征兆地,动了。
他没有睁眼,没有起身,只是鼻子轻轻地、极有韵律地,抽动了两下。
紧接着,一道苍老、沙哑,仿佛几百年没有开过口的声音,在死寂的藏经阁一层,幽幽响起。
“嗯……新来的?”
“……有宗门令纸的新墨香……”
“……还有,疗伤丹药残留的草木气……”
“……啧,血腥味倒是藏得挺好,可惜啊,那股子被雷劈过的焦糊味儿,老婆子我隔着八百里都能闻见……”
那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平铺直叙,却让林知夏浑身上下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几乎凝固成冰!
她猛地抬起头,骇然地看向摇椅里的那个瘦小身影。
只见那老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浑浊,黯淡,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
可在那浑浊的深处,却又仿佛藏着一片无垠的星空,能看穿古今,洞悉万物,勘破一切虚妄!
老人浑浊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林知夏身上,嘴角咧开一个没有牙齿的、难看的笑容。
“小女娃,别站着了。”
“既然来了,就先从第一排书架开始,把灰尘……都擦一遍吧。”
“记住,一粒灰尘,都不能漏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