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堂静室之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琉璃,剔透,却也沉重得让人窒息。
那一句“究竟……是在躲谁?”,如同一柄无形的利剑,瞬间刺破了林知夏精心编织的所有伪装,剑尖冰冷,直抵她隐藏最深的秘密。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林知夏躺在床上,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轰鸣,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如同擂鼓,震得她耳膜生疼。
她的大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无数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又被一一否决。
承认?承认自己是大乘期修士,来云间宗只是为了找个地方安稳渡劫飞升?那无异于将自己最大的底牌掀开,任人宰割。一个元婴后期的沐清风或许不可怕,但这个消息一旦泄露,整个修真界都会为之疯狂。届时,她将面对的,是无穷无尽的贪婪与觊觎。
否认?如何否认?在一个医道通神的元婴大能面前,在她那生机磅礴到足以让对方起疑的“逆血”面前,任何苍白的辩解都只会显得更加可笑。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她穿越至今,从未遇到过的,真正意义上的死局。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压力之下,林知夏那颗早已被天劫淬炼得坚韧无比的道心,却反而愈发澄澈清明。
恐慌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对的冷静。
她捕捉到了沐清风话语中的一个关键点——“躲谁?”。
这是一个带有预设前提的问句。在沐清风的认知里,能让一个天赋异禀、实力深不可测的人如此煞费苦心地伪装成废物,必然是在躲避某个强大到无法抗衡的仇家或势力。
这是一个信息差。
一个可以被利用的,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林知夏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着,任由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在房间里发酵。她能感觉到,沐清风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那双苍老而锐利的眼睛,像是在剥茧抽丝,试图从她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解读出更多的信息。
许久,林知夏才缓缓地、艰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个动作她做得极为吃力,仿佛真的牵动了心脉的伤势。
她没有去看沐清风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而是低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自己交叠于身前的双手上,声音沙哑而微弱,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苦涩与戒备。
“在回答前辈的问题之前,晚辈……能否也斗胆问前辈一个问题?”
这出乎意料的反问,让沐清风那古井无波的眼神,第一次泛起了一丝涟漪。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个“炼气三阶”的弟子。
有趣。
身处绝境,秘密被揭穿,面对着修为、地位都远超于她的绝对强者,她没有惊慌失措地求饶,也没有色厉内荏地狡辩,而是选择了一种最不可思议的方式——反客为主。
这份心性,已非“坚毅”二字可以形容。
“你问。”沐清风的声音依旧平淡,但那丝好奇,却已然流露。
林知夏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起了巨大的勇气,缓缓抬起头,迎上了沐清风的目光。
“晚辈入门十年,所见宗门之内,上至长老,下至弟子,多为情所困,为爱所苦。道心不稳,修为难进,甚至……因情反目,同门相残之事,也时有耳闻。”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小锤,轻轻敲击在静室的寂静之上。
“整个云间宗,仿佛都笼罩在一股……奇特的氛围之中。唯独前辈您,晚辈曾有幸在丹峰远远见过几次,您心无旁骛,气息清明,似乎……与这宗门格格不入。”
她顿了顿,终于问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晚辈想问的是,为何独独前辈您,能在这泥沼之中,独善其身?”
话音落,满室死寂。
这一次,轮到沐清风沉默了。
她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其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有惊讶,有赞赏,更多的,却是一种仿佛找到了同类的……释然。
多少年了?
自她发现宗门气运被那诡异的“情劫”诅咒侵蚀以来,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她曾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宗主,提醒过其他太上长老,但他们要么沉浸在自己的风花雪月之中,要么对此嗤之鼻鼻,认为她危言耸听,杞人忧天。
整个宗门,上上下下,仿佛都陷入了一场醒不来的春日大梦。
她是唯一的清醒者。
而清醒,有时候是一种最深沉的孤独与痛苦。
直到今天,直到此刻。
眼前这个伪装成炼气三阶的小家伙,用一种最直接、也最隐晦的方式,点破了这一切。
她,也是一个清醒者。
沐清风脸上的线条,在这一刻似乎柔和了些许。她看着林知夏,就像在看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一块……与自己同源的顽石。
“你的感知,比宗门里九成九的人,都要敏锐。”沐清风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疲惫,“至于老身为何能独善其身……或许,只是因为活得够久,见得够多,心……早已经死了吧。”
这句看似自嘲的话,却无异于向林知夏承认了一切。
林知夏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了一半。
她赌对了!
沐清风不仅是清醒者,而且,她对宗门这种“恋爱脑”的现状,同样深恶痛绝!
这便是她们之间最大的共同点,也是建立信任的基石。
有了这个基础,她接下来的回答,才有了说服力。
“现在,晚辈可以回答前辈的问题了。”林知夏的姿态放得更低,语气中带着一种勘破世事的沧桑,“前辈问晚辈在躲谁,其实……晚辈并非在躲避某一个‘谁’。”
“晚辈躲的,是‘因果’,是‘情劫’,是这整个云间宗都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命运泥沼。”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
“晚辈道心愚钝,自知天赋不如他人,唯有一心向道,方能求得一丝长生之机。可入门之后才发现,此地灵气虽浓郁,却业力纠缠,情丝遍地。稍有不慎,便会被卷入是非漩涡,与他人产生因果纠缠,最终道心蒙尘,万劫不复。”
“晚辈所见,刘菲燕师妹为陈静安师兄痴狂,苏清清师姐亦然,二女争锋,早已忘了修行为何物。更不用说其他弟子,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情爱,荒废修炼,甚至以命相搏。”
“这……不是晚辈想求的道。”
“所以,晚辈只能选择最笨的办法。”她自嘲地笑了笑,“藏匿锋芒,伪装平庸,不与人争,不沾因果。只求能在这浊世之中,保留一方清净地,安安稳稳地修我自己的道。十年也好,百年也罢,只要道心不灭,终有水滴石穿之日。”
“此次宗门大比,实非我愿。被迫参赛,已是破了我的‘无争之道’。晚辈之所以在擂台上那般作为,不过是想以一种‘合理’的方式,尽快地、不引人注目地,从这场闹剧中脱身罢了。”
“却不成想,弄巧成拙,反而……引来了前辈的注意。”
一番话说完,林知夏再次低下头,不再言语。
这番话,九分真,一分假。
她确实是为了躲避“恋爱脑”诅咒带来的因果纠缠,这是真。
她想低调,想不引人注目,这也是真。
唯一假的,便是她隐藏了自己那足以碾压整个宗门的真实实力,将自己的行为动机,从“安稳飞升”,巧妙地替换成了“愚钝者为求长生而选择的苦修之道”。
这个解释,完美地契合了她在大比上表现出的“顽强道心”,也解释了她为何要隐藏自己。
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谎言,而是一个用大量事实构建起来的,无懈可击的逻辑闭环。
沐清风静静地听着,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光芒变幻不定。
她没有完全相信。
一个能将自身气息和灵力波动完美伪装到连她都差点看走眼的人,绝不可能只是“道心愚钝”。那份对力量的掌控力,已经超出了元婴期的范畴。
但,她也相信了大部分。
因为林知夏所描述的一切,都与她多年来的观察和担忧,不谋而合。
她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小家伙,不是在躲避什么仇家。
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笼罩整个宗门的诅咒。
她,是一个孤独的、清醒的……破局人。
或许,她就是自己等待了百年的,那个能够打破这潭死水的变数!
想到这里,沐清风那颗早已枯寂的心,竟是久违地,生出了一丝灼热的期盼。
她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极为复杂,混杂着欣赏、无奈,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笑。
“好一个‘躲避因果’,好一个‘无争之道’。”她站起身,走到林知夏面前,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却带着一丝温和。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比宗门里那些自诩天才的蠢货,聪明太多了。”
她将桌上那个白玉瓷瓶推到林知夏面前。
“这瓶‘凝息丹’,你且收好。每日一粒,可让你体内的气息伪装得更加混乱,心脉受损的假象,便是宗主亲至,也看不出破绽。”
林知夏闻言,心中巨石彻底落地。
她知道,这一关,她过去了。
“多谢……前辈成全。”她真心实意地行了一礼。
“不必谢我。”沐清风摆了摆手,转身向门口走去,“老身帮你,也是在帮自己。这潭水,也该有人来搅一搅了。”
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口,脚步却微微一顿。
她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的‘无争之道’,怕是走不下去了。既然已经入了局,就别想着轻易脱身。好好养伤吧,‘宗门楷模’。”
话音落,人已消失不见。
只留下满室清雅的药香,和林知夏一人,静静地坐在床榻上,手中握着那个冰凉的玉瓶,心中五味杂陈。
危机暂时解除,但她很清楚,从她踏入这间静室,与沐清风进行这场博弈开始,她那清净安稳的“苟道”之路,已经悄然拐向了一条充满未知与变数的方向。
她,入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