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四那口唾沫,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在秦家摇摇欲坠的门楣上,也砸进了秦述的心里。寒意自脚底窜起,却瞬间被一股更沉凝的决绝压下。
他放下沉甸甸的背筐,葛根滚落在地,沾着湿润的泥土。他没有先去捡,而是伸手,用力按在秦恒微微发抖的肩上。
“怕了?”秦述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粗粝的温和。
秦恒咬着下唇,倔强地摇头,但眼底的惊惶骗不了人。丫丫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她听不懂太多,却知道“李瘸子”和“赵四”是比饿肚子更可怕的存在。
“哥……”秦恒的声音发颤,“半个月……我们哪来的钱……”
“钱的事,哥来想辙。”秦述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你把葛根收好,仔细检查一遍,别混了毒草根。丫丫,去烧点热水,哥渴了。”
他用最平常的指令,强行将弟妹从恐慌中拉扯出来,赋予他们具体而微的事情做,仿佛只要日常还在运转,天就塌不下来。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提供的庇护。
秦恒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蹲下身默默收拾葛根。丫丫也怯怯地“嗯”了一声,挪向灶膛。
秦述的目光越过矮篱笆,望向村庄错落的屋顶。被动等待催逼,只会沦为砧板上的鱼肉。赵四的嚣张印证了李瘸子的势在必得,而村民的窥探则意味着消息正在发酵。他必须在这股暗流形成漩涡前,投下一颗能引导方向的石子。
他想到王婶。她怯懦,但并非恶人,且有着最普遍的好奇和一点点贪利之心。她是这信息网络中最合适的节点。
次日清晨,秦述特意比平日更早一些起身。他没有立刻开始捣葛根,而是从所剩不多的葛根粉里,小心翼翼地舀出小半碗,用干净树叶包好。又挑了两块品相最好的葛根,一同放进一个破旧的篮子里。
雾霭未散,村庄尚未完全苏醒。秦述拎着篮子,径直走向村东头王婶家。
王婶正在院门口喂鸡,瞧见秦述,明显愣了一下,眼神立刻活络起来:“述哥儿?这一大早的……”
秦述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愁苦与一丝难得的腼腆:“王婶,叨扰了。昨天您问起那土粉子……唉,不瞒您说,确实是没办法才弄的玩意儿。折腾好几天,就得了这么一点。”他掀开篮子上的布,露出那包粉和两块葛根,“品相好的就这些了,想着给您送来尝尝鲜,也别嫌弃。主要是……也想跟您念叨念叨,心里憋得慌。”
这一下可谓精准击中了王婶的心思。既有实在好处(那看着就稀罕的“白玉粉”),又有独家八卦可听。她顿时眉开眼笑,嘴上却推拒:“哎呦呦,这怎么好意思!你们兄弟艰难……”手却已经接过了篮子。
“快进来坐,进来坐!”她热情地招呼秦述进院,声音都亮了几分。
秦述依言进去,却不坐,只站着,叹气道:“不坐了婶子,还得忙活。就是心里堵得慌。赵四爷昨天来门口的话,您怕是也听说了吧?”
王婶眼神闪烁,含糊道:“哎,隐约听了一耳朵……他们那些人,是惹不起……”
“是啊,”秦述顺势接话,表情苦涩,“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咱认。就是这钱……您看我这家当,砸碎了骨头也熬不出油来。就指望这点野葛根粉,可这玩意儿,费工费时不说,还得看天吃饭,晒不好就臭了。就这,还是我爹以前不知从哪个逃荒人那儿听来的半截法子,试了百十回才成这么一点,根本当不了饭吃,顶多饿极了吊口气。”
他极力贬低葛根粉的价值,强调过程的艰辛和产出的不稳定,并将来源推给虚无缥缈的“逃荒人”,切断其与“秘方”、“大利”的关联。
“昨天六叔也问了,我就实话说了,这玩意儿处理不好又苦又麻,吃多了还胀肚。咱自家是没法子才吃这个,哪敢往外说,万一别人学着弄,吃出个好歹,岂不是我的罪过?”他露出后怕的神情。
王婶听得连连点头,对那粉的稀罕劲褪去不少,转而同情道:“也是难为你这孩子了……李瘸子那债,可怎么是好……”
“走一步看一步吧。”秦述摇头,“眼下就盼着这点粉子能多点,到时候看能不能求求赵四爷,宽限几天,或者……或者拿这点不值钱的粉子抵些利息,也不知人家瞧不瞧得上……”
他成功塑造了一个被债务所迫、无奈挖掘低效食物、且唯恐他人模仿出事的可怜人形象。话语里半真半假,既透露了部分实情(费工、低产),又隐藏了核心(具体脱涩去毒方法、最佳制作流程、潜在商业价值),更重要的是,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预期——秦述可能会用这东西去尝试抵债。
如此一来,既安抚了王婶可能产生的“他有好路子却藏着”的不满,又将“葛根粉”与“还债”捆绑,降低了它作为“财路”在他人眼中的吸引力——谁愿意沾惹和李瘸子债务挂钩的东西呢?
又唉声叹气了几句,秦述才告辞离开。王婶送他到门口,手里攥着那包粉,脸上满是同情:“述哥儿,放宽心,总有办法的……唉……”
秦述知道,很快,“秦家小子被债逼得只能吃苦根粉、还想拿那玩意抵债”的消息,会带着王婶的加工和感叹,悄然覆盖掉之前可能存在的“秦述发现了宝贝”的猜测。
这或许不能完全阻止所有的窥探和贪婪,但至少能混淆视听,争取一些时间。
回到自家院门口,秦述看见秦恒正吃力地拖着装满葛根浆的大木桶,小脸憋得通红。他快步上前接过。
“哥,王婶她……”秦恒有些担忧。
“没事了。”秦述拍了拍弟弟的肩,目光扫过院子里那些沉淀中的木桶和堆积的葛根。
烟雾已经放出,接下来,必须在这短暂的、用自污换来的窗口期里,更快地积累更多的“白玉粉”。
真正的较量,不在口舌,而在这些沉默的葛根和流逝的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