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耕云种玉 > 第9章
晨雾还未散尽,秦述已经蹲在院角的石臼旁,握着粗糙的木杵,一下一下捣着昨夜泡软的葛根块。沉闷的撞击声在清冷的空气里回荡。秦恒在一旁默默地将昨日晒得半干的葛根片收进破陶盆里,丫丫则坐在门槛上,眼睛跟着哥哥的动作转动,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枯草。
生活的暂时舒缓并未能驱散秦述眉宇间的沉郁。他知道,那日石磨的响动和院里飘出的奇异食物香气,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早已荡开。这小小的村庄,贫穷和封闭将每一丝异常都放大得格外清晰。
“哥,”秦恒忽然压低声音,朝矮篱笆外努了努嘴,“张婆子刚才过去了,斜着眼瞅咱院里呢。”
秦述动作未停,眼皮都没抬一下。“嗯。”他应了一声。张婆子,村里有名的“顺风耳”,兼之几分爱占小便宜、搬弄口舌的性子。她的窥探,意料之中。
木杵继续起落,葛根纤维在反复捶打下渐渐瓦解,变成乳白色的浆沫。这活计极耗力气,不过几日,秦述掌心已磨出一层薄茧,臂膀也时常酸胀。但他需要这种身体的疲惫,它能压住心底那根时刻紧绷的弦——对李瘸子那笔阎王债的忧虑,以及对这刚刚窥见一丝曙光却又摇摇欲坠的生计的紧迫。
约莫半个时辰后,正当秦述滤出第一桶葛根浆,准备进行沉淀步骤时,篱笆门外传来一个略显尖细的嗓音。
“述哥儿,忙活啥呢?弄出这么大动静?”
秦述抬头。王婶挎着个旧竹篮,站在门外,脸上堆着笑,眼神却不住地往院里那沉淀着白色浆水的木桶里瞟。她身后几步远,还跟着个干瘦的汉子,是村西头的赵老六,双手抄在袖子里,一副路过看热闹的模样。
秦述心下明了。他直起身,用破布擦了擦手,脸上挤出几分符合这年纪的、略带疲惫的憨厚笑容:“是王婶和六叔啊。没忙啥,就是瞎鼓捣点山里挖来的土根子,看能不能多点嚼裹。”
“土根子?”王婶眼睛一亮,顺势就往里走,“哎呦,这白白净净的,瞧着可不像寻常土疙瘩。昨儿个就闻见你家飘香了,恒小子还说是什么…哦,‘白玉粉’?听着就金贵!”
丫丫怯生生地往后缩了缩。秦恒下意识地挪了一步,挡在了沉淀的木桶前。
秦述心中警铃微作。王婶或许并无太大恶意,只是纯粹的好奇和一点打听隐私的癖好,但赵老六眼神里那点探究和算计,却让他不舒服。消息若经由这两人传开,版本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他挡在王婶和木桶之间,语气依旧客气,却带着不容再靠近的疏离:“婶子说笑了,啥金贵不金贵的,就是山里没人要的野葛藤根,费老鼻子劲才能弄出点糊口的粉子,又柴又费火,要不是家里实在没辙,谁乐意折腾这个。”他刻意强调“没人要”、“费劲”、“没辙”,将“白玉粉”的价值往低了说,淡化其吸引力。
“野葛藤根?”赵老六插话了,声音沙哑,“那玩意儿不是又苦又涩,还麻嘴?能吃?”他显然见过葛藤,却不知处理方法。
“是啊,处理起来麻烦得很,得反复淘洗捶打,稍不留神吃了还闹肚子。”秦述顺着他的话头,极力渲染制作的难度和风险,“您看我这手,都快磨破了,也才得这么一点,刚够吊着命,不值当。”
王婶将信将疑,但看到秦述确实粗糙的手和院里简陋的工具,以及那看起来只是浑浊浆水的东西,热情消退了些许,转而叹道:“也是难为你们兄弟了…唉,这年月…”
赵老六却没那么好打发,又多看了几眼那些滤渣和石臼,才慢悠悠地说:“小子倒是能耐,这法子都能想出来。”这话听不出是夸是损。
秦述只当没听出别的意思,苦笑着拱手:“瞎猫碰上死耗子,逼出来的法子罢了。六叔、王婶,要不进屋喝碗水?”他发出毫无诚意的邀请。
两人自然推辞。王婶又扯了几句闲篇,这才挎着篮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赵老六也背着手,晃晃悠悠地离开。
院门重新合上,短暂的热闹被更沉重的寂静取代。
秦恒走过来,小脸上带着忧色:“哥,他们会不会…”
“会。”秦述打断他,声音低沉,“他们一定会往外说。只是会说成什么样,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同情秦家兄弟穷得只能吃没人要的苦根子,也可能是猜测秦述找到了什么特别的生财门路。
他看向桶里慢慢沉淀的白色淀粉,眼神凝重。这点秘密,看来是守不了多久了。李瘸子的债务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而这些村民的窥探,则像是脚下悄然蔓延的藤蔓,稍有不慎,就会将他重新拖入泥潭。
他必须加快速度,也必须有所应对。
下午,秦述让秦恒留在家里照看丫丫和沉淀中的葛根粉,自己则背起空了一大半的竹筐,再次上了山。他需要更多的葛根原料,必须在消息彻底传开、引来更多人注意甚至抢夺资源之前,尽可能多地储备。
同时,他也在思考。完全保密已不可能,那么,或许可以主动释放一些经过加工的信息,来引导舆论?或者,将来若真有人来学,能否用这技术换取一些别的资源?
山风穿过林隙,带来凉意。秦述挥舞着捡来的简陋石片,挖掘着深埋土中的葛根,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每一步都算計,每一分力气都关乎生存。他不仅是在挖掘食物,更是在这陌生而严酷的世界里,艰难地挖掘着一条通往活下去的狭窄隧道。
日落西山时,秦述背着满筐葛根回到小院。刚推开篱笆门,就见秦恒脸色发白地跑过来。
“哥!下午…下午李瘸子手下的赵四来门口转了一圈!没进来,就朝院里啐了一口,说…说‘半月之期快到了,让咱备好钱’!”
秦述的心猛地一沉。
窥探未止,催债的鬼影,已然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