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灰蒙,庄子里弥漫着一种死寂般的恐慌。仪欣的高热非但未退,反而愈演愈烈,额上滚烫,连脖颈和手臂的皮肤都开始泛出不祥的潮红,昨夜指尖那细小的疹点已隐约有向外蔓延的趋势。
内室门窗紧闭,空气浑浊而压抑,只有老府医沉重的叹息和丫鬟们压抑的啜泣声。庄头媳妇面色惨白如纸,一夜之间嘴角就急出了燎泡,她隔着门帘,声音嘶哑地催促着外面熬药的下人,却又不敢真正踏入房门半步。
“药……药怎么还没好?!”
“来了来了!”一个用厚布严实捂住口鼻的小厮,战战兢兢地将一碗浓黑滚烫的药汁放在门槛外的矮几上,旋即像被鬼追似的飞快退开。
青黛是屋里唯一还敢近身伺候的。她咬着牙,用浸了冷水的帕子不断擦拭仪欣的额头和手心,试图那骇人的高温降下去几分,可那热度却顽固地持续灼烧着,透过帕子烫着她的指尖,也烫着她的心。
“格格……您撑住啊……”青黛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看着仪欣在昏迷中仍因难受而微微蹙眉、辗转反侧,她的心都揪紧了。
就在这时,庄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和喧哗声,打破了院内死水般的凝滞。
“老爷!是老爷来了!”外面有人尖声叫道,声音里充满了绝处逢生的希望和新的恐惧。
“仪欣呢?!”富察大人声音沙哑,目光如电般扫过院内瑟瑟发抖的众人,最终定格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老爷!”庄头媳妇连滚带爬地扑过来,跪倒在地,话都说不利索,“格格、格格在里面……李府医说、说是……是痘症……”
富察大人身形几不可见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铁青。他带来的那位太医闻言,神色也极端凝重起来,立刻上前:“大人,容下官先为格格诊视!”
房门被推开,富察大人几乎要立刻冲进去,却被太医死死拦住:“大人!万万不可!此症凶险异常,极易传染!您万万不能涉险!”
富察大人脚步猛地顿住,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他死死盯着内室的方向,从牙缝里挤出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治好她!”
太医重重点头,用浸过药水的布巾蒙住口鼻,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内,青黛见到来人,如同见到了救星。太医迅速上前,仔细查看仪欣的状况——高热、脉象沉数、开始发疹……一切症状都指向那个最坏的可能。他的目光尤其在她那已明显红肿、疹点更为清晰的右手食指上停留了片刻,眉头紧锁。
他快速开了新的方子,加重了清热解毒的猛药,又吩咐下去准备更多的冰块和清热解毒的药汤用于外敷擦身。
富察大人就僵立在院中,听着里面太医压抑的禀报和女儿偶尔溢出的痛苦呻吟,如同一尊瞬间苍老了的石像。秋日的凉风吹过他官袍的下摆,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消息以更快的速度被加急送回了富察府。
钮钴禄氏夫人接到第二封急报时,正在佛堂前诵经祈福,闻讯后眼前一黑,直接晕厥了过去。府内顿时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太医的猛药与青黛不间断的物理降温似乎起到了一丝微弱的作用,仪欣的高热虽未全退,但至少没有再继续攀升。
细小的疹点变成了一颗颗分明的水痘,先是晶莹剔透,继而变得浑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她原本光洁的额头、脸颊、脖颈,并向躯干和四肢无情地扩散。瘙痒和疼痛取代了高热成为新的折磨,即使在昏迷中,仪欣也无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抓挠。
“按住格格的手!绝不能让她抓破!”太医厉声吩咐,额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痘症最怕的就是抓破留下疤痕,尤其对于一位贵女而言,破相有时甚至比死亡更令人难以接受,更何况抓破后极易引发更严重的感染。
青黛和另一个被太医严令留下帮忙、同样用厚布蒙住口鼻的婆子,只得死死地、却又小心地按住仪欣的双腕。仪欣在病痛的折磨下挣扎,无意识的呻吟也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痛苦呜咽。
“痒……好痛……”
青黛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混合着汗水和药汽,她只能一遍遍地在仪欣耳边哽咽着安抚:“格格,忍一忍,就快好了,忍过去就好了……”
庄子里的气氛并未因为富察大人和太医的到来而真正缓解,反而更加凝重。富察大人被众人苦苦劝住,未能踏入房间半步,只能守在外间,如同一头困守的焦灼的雄狮。每一次内室传来的细微声响都让他身形紧绷,每一次太医出来低声禀报病情的最新进展(无一不是坏消息),都让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一分。
庄子的外围被迅速封锁隔绝,所有接触过仪欣的下人被严令禁止外出,更多的药材、冰块、用物被快马加鞭地送来。整个庄子仿佛成了一个被隔离的孤岛,岛上唯一的中心就是那间被病魔笼罩的内室。
富察府内,钮钴禄氏夫人被救醒后,泪流不止,挣扎着就要不顾一切地赶往庄子,却被府里的老嬷嬷和管事们死死拦住。
“夫人!您不能去啊!痘症凶猛,您若是再有闪失,这个家可怎么办?老爷和格格还需您在府中坐镇支撑啊!”
钮钴禄氏瘫软在榻上,泣不成声:“我的仪欣……我苦命的儿啊……”
她最终未能成行,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丈夫带来的太医和漫天神佛,府中的佛堂灯火长明,诵经声日夜不息。
时间在极度的焦虑和煎熬中缓慢流逝。一天,两天……
仪欣的病情进入了最凶险的阶段。水痘全面爆发,许多痘疮开始化脓,她时而昏睡不醒,时而又因高热和痛苦而谵语连连。太医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沉重,用药也越发谨慎猛烈,这是在刀尖上行走,既要攻毒,又恐伤了病人根本。
富察大人几乎不眠不休,官袍未换,守在外间,眼底是一片血红的蛛网。他听着里面女儿痛苦的声息,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直到第三日傍晚,一直持续的高热竟奇迹般地开始缓缓下降。
太医再次诊脉后,紧绷的神情终于露出一丝极度的疲惫和轻微的松动。
他走出内室,对几乎站立不稳的富察大人哑声禀报:“大人……格格的高热渐退,脉象虽仍虚弱,但已见平稳之象……最凶险的关头,或许……或许是熬过去了。”
这意味着,病势得到了控制,不再向致命的深度发展。
富察大人猛地吸了一口气,身形晃了晃,一旁的随从赶忙扶住。
“但,”太医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沉重,“痘疮化脓收口仍需时日,极易留下瘢痕,且格格身子耗损极大,后续调养至关重要,万万不可再有反复。”
只要性命无碍,其他都已次要。富察大人缓缓点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有劳太医……继续尽心。”
消息传回富察府,钮钴禄氏夫人终于得以喘息,瘫软在佛堂前,对着佛像连连叩首,涕泪交加。
又过了数日,仪欣身上的痘疮开始逐渐干瘪、结痂。剧烈的痛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全身结痂带来的紧绷和麻痒,以及大病之后的极度虚弱。
她终于真正清醒过来。
意识回笼的瞬间,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体被掏空般的无力,以及脸上、身上那层硬壳般的存在感。
她微微一动,守在床边几乎脱力的青黛立刻惊醒。
“格格!您醒了?!”青黛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哽咽,眼泪瞬间涌出,“您终于醒了……”
仪欣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干涩沙哑,几乎发不出声音。
青黛连忙用棉絮蘸了温水,小心地滋润她的嘴唇。
“我……”仪欣的声音微弱如丝,“……怎么了?”
“您病了场大病,”青黛边落泪边笑,“是痘症……但您撑过来了!太医说您熬过来了!”
痘症……仪欣混沌的脑子慢慢理清了线索。果然如此。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触摸脸颊,却被青黛轻轻握住手腕。
“格格,不能碰,正在结痂呢,碰了会留疤的。”青黛的声音里带着后怕和劝诫。
仪欣的心微微一沉。她明白了自己此刻的状态,也明白了青黛未尽的言语意味着什么。
但她首先感到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
她还活着。她闯过了第一道致命的关卡。
窗外的天色依旧灰蒙,但似乎有一线微光,艰难地穿透了连日的阴翳。
仪欣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目光逐渐坚定。
她知道,活下来只是第一步。这场大病带来的余波,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