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年的秋意渐浓,富察府内却因朝局莫测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绷。这日午后,仪欣并未像往常一样去书房,而是径直去了额娘钮钴禄氏所居的正院。
钮钴禄氏正看着丫鬟核对府中秋季的衣料份例,见女儿进来,脸上露出温和笑意:“仪欣来了?正好,来看看这匹新进的杭缎,给你做件新褂子可好?”
仪欣福了一礼,走上前细细看了料子,赞了几句,方才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丫鬟。
钮钴禄氏见女儿神色不同往日,似有正事,便也敛了笑容,关切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仪欣轻抿了下唇,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烦闷与恳求:“额娘,近日总觉得心中有些憋闷,许是日在府里待久了。女儿想着,京郊温泉庄子上景致好,也清静,想去小住几日散散心,透透气。”
钮钴禄氏闻言,眉头微蹙:“眼下京里不太平,你阿玛日日当值都格外谨慎,你独自去庄子上,额娘如何放心?”
“额娘,”仪欣挽住钮钴禄氏的手臂,轻声软语地央求,“女儿不多待,就三五日。庄子上都是自家的奴才,守卫也周全。再说,女儿也不是去玩闹,是想静静心,读读书。或许……还能琢磨些东西。”她后面一句说得有些含糊。
钮钴禄氏最是疼爱这个自幼便有些“不同”的女儿,见她眉宇间确有郁色,又想起近日府中因朝局而压抑的气氛,心下便软了几分。她沉吟片刻,终是叹了口气:“罢了,你去散散心也好。多带些人手,护卫务必周全,早去早回。”
“谢谢额娘!”仪欣脸上顿时露出欣喜的笑容,又陪着钮钴禄氏说了会儿话,才告退出来。
一出正院,她脸上的轻松笑意便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决断。
三日后,一辆青帷马车在精锐家丁的护卫下,悄然驶出了富察府,朝着京西属于富察家的一处温泉庄子行去。
庄头早已得了消息,恭敬地将仪欣一行人迎入收拾得最洁净雅致的一处院落。
头两日,仪欣只是如常赏景、泡温泉、于窗下临帖习字,一派闲适散心的模样,未曾显露半分异样。
直到第三日清晨,她用罢清淡的早膳,似是无意般对身边伺候的庄头媳妇道:“总听闻庄子上现挤的牛乳格外香醇,我倒想尝尝鲜儿。”
庄头媳妇闻言,立刻笑道:“格格金枝玉叶,想尝个新鲜,是奴才们的福气。奴才这就叫人去挤了最新鲜的送来,必是干干净净的。”
仪欣却轻轻摇头,唇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娇憨:“总在屋里待着也闷得慌,我倒是想去瞧瞧那奶牛是如何挤奶的,定然有趣。”她说着,目光转向窗外那隐约可见的牛棚方向。
庄头媳妇略一迟疑,但见格格兴致颇高,也不敢扫兴,只连忙道:“那地方腌臜,恐污了格格的眼……”
“无妨,”仪欣起身,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不过是些牲畜,瞧个新鲜罢了。你前头带路便是。”
庄头媳妇无法,只得唤来几个得力干净的仆妇,簇拥着仪欣往后院牛棚去。
秋日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混合着干草与牲畜特有的气味。牛棚打扫得还算干净,几头黄牛正悠闲地嚼着草料。
仪欣的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最终落在角落里一头看起来略显消瘦、乳房产奶似乎不多的母牛身上。那牛乳房的皮肤上,隐约可见一些浅色的、已然结痂的斑点痕迹。
她心头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伸手指着那头牛,语气天真:“这头牛瞧着不如旁的壮实,可是病了?”
负责照料奶牛的老农赶忙上前回话:“回格格的话,这头前些时日确是起了些奶痘,不过早已好了,不影响吃食,奶也是干净的,只是产得少些。”
“奶痘?”仪欣适时地露出几分好奇,缓步走近那头牛,仿佛被那罕见的病症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她伸出纤纤玉指,仿佛只是出于少女的好奇,极快又极轻地在那牛乳房残留的痘痂周围摸了摸,感受着那粗糙的痂皮触感。
“呀,竟是这样的。”她像是满足了好奇心般收回手,从抱弦递过来的帕子上擦了擦指尖,语气轻松,“瞧着也无甚稀奇。罢了,还是挤旁边那头健壮的吧,乳汁想必更丰沛。”
庄头媳妇和老农都松了口气,连忙应下,指挥人去挤旁边奶水充足的健牛。
仪欣又站着看了片刻挤奶的新奇过程,便仿佛失了兴趣,带着人迤然离去。
当晚,仪欣表示想要安静,打发了所有丫鬟出去,只留下一个出过痘的丫鬟青黛守夜。
值夜的丫鬟青黛正靠着门廊打盹,忽被内间一阵细微却急促的呻吟惊醒。
她一个激灵,慌忙掀帘进去,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只见床榻上的仪欣双颊绯红,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眉头紧蹙,似是极不舒服地在锦被中辗转。
“格格?格格您怎么了?”青黛心下大惊,连忙上前伸手一探额角——触手竟是一片滚烫!
“天哪!发高热了!”青黛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往外跑,鞋都顾不上穿好,一路跌跌撞撞地嚷道,“快来人!快叫府医!格格不好了!发高热了!”
寂静的院落瞬间被惊醒,灯火次第亮起,脚步声、惊呼声、询问声乱作一团。庄头媳妇连外衣都来不及披好,趿拉着鞋就冲了过来,一见仪欣烧得人事不知的模样,腿都软了半截。
“快!快去请李府医!骑最快的马去!”她声嘶力竭地吼道,又指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婆子,“快去打凉水!拧帕子!快啊!”
整个庄子顿时鸡飞狗跳。很快,留守庄子的富察府老府医被连拖带拽地请了来,老人家须发皆白,也被这阵仗吓得够呛,颤巍巍地坐到床边,屏息凝神为仪欣诊脉。
指尖搭上腕脉,老府医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愈发凝重。这脉象,竟疑似天花。
“格格今日可曾吹风?或是吃了什么不洁之物?”老府医沉声问道。
青黛早已哭成了泪人,闻言拼命摇头:“不曾吹风,饮食也都是庄子上精心准备的,与往日无异……”
前来诊脉的府医眉头紧锁,额角见汗。指下感受到的脉象愈发洪大而数,分明是热毒炽盛之极。他再次仔细检视格格的面色与脖颈,忽然,他的目光凝住了——
就在格格那如玉的耳后及颈项交界处,隐隐浮现出几颗细小的、颜色鲜红的疹点!
府医的心猛地一沉,急忙退到屏风后示意一旁的青黛:“快,轻轻解开格格的寝衣,查看胸背之处!”
青黛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解开寝衣系带。当寝衣褪至肩头,露出莹润的肩颈和一小片脊背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那原本光洁无瑕的肌肤上,已然布满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红色斑丘疹,许多疹子顶端已然可见细微的水疱,晶莹欲滴,看上去触目惊心!
“这……这是出痘了!”青黛声音发紧,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天花?!”闻讯赶来的庄头媳妇眼前一黑,差点瘫软在地。周遭的丫鬟婆子更是瞬间面无人色,如同听到了索命的咒语,惊恐地纷纷后退,仿佛那床榻之上躺着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闭嘴!都慌什么!”老府医到底年长经事,强自镇定下来,嘶哑着嗓子喝道,“快!立刻将院子封锁!所有接触过格格的人,一律不准进出!速速派人快马加鞭回府禀报老爷夫人!要快!”
他一边指挥着近乎瘫痪的下人,一边用颤抖的手打开药箱,取出银针,试图先为仪欣施针缓解高热,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努力:“快取清热败毒的药材来!先煎一剂猛药!快啊!”
一时间,院内更是人仰马翻。煎药的、送水的、跑腿的乱成一团。
消息很快被快马加鞭送回了富察府。
钮钴禄氏闻讯,惊得当场差点晕厥过去,立刻就要亲自赶往庄子,却被富察·睿哲强行拦住。
“你此刻去徒添混乱!我已派人将府里的府医和最好的药材一并送去了!定不会让仪欣有事!”睿哲虽强自镇定,但紧握的双拳和微颤的声音也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心中又惊又怒又悔,惊的是女儿突发急症,怒的是庄子上的人伺候不周,悔的是自己竟允了她去那腌臜地方!
这一夜,富察府与京郊庄园两处,皆灯火通明,无人安眠。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仪欣,在高热与昏沉中辗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