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成才这名字,是他爹咬着牙取的。村里老辈人说“名字带财,日子能顺”,可钱成才打小就没往“成才”的道上走。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王家坳,土坯房挨着头,田埂子连着天,钱成才是村里出了名的“混小子”——上课爬树掏鸟窝,放学摸鱼摸虾,作业本上永远画满小人,考试成绩次次垫底。
“钱成才!你给俺滚回来!”五年级那年,班主任把电话打到村支书家,说钱成才带着几个娃,把邻村的玉米地踩成了“溜冰场”。他爹抄起院里的扫帚,追着他绕着村子跑了三圈,扫帚柄都打断了,钱成才也只是嬉皮笑脸地躲:“爹,玉米秆软和,踩着好玩!”气得他爹坐在门槛上叹气,娘在一旁抹眼泪:“这娃咋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将来可咋整?”
没人知道,钱成才的“混”,藏着几分自卑。他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识字不多,家里穷得叮当响,穿的衣服总是带着补丁,铅笔用到只剩指甲盖长。班里同学开玩笑喊他“穷成才”,他嘴上骂回去,心里却发堵,索性用调皮捣蛋掩饰不安。老师找他谈话,说“好好读书才能改变命运”,他撇撇嘴:“读书有啥用?俺爹娘读了书,不照样种地?”
就这么浑浑噩噩到了初中,钱成才连中考都没参加,跟着同村的包工头去了城里打工。临走那天,娘塞给他一沓皱巴巴的零钱,红着眼圈说:“在外面别逞强,累了就回家。”他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跳上了拖拉机,心里满是对“城里生活”的憧憬——他以为,不用读书、能挣现钱,就是好日子。
可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击。包工头带他去的是建筑工地,干的是最苦的活:扛钢筋、搬水泥、搅拌砂浆。六月的太阳烤得地面发烫,他光着膀子,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在皮肤上冲出一道道泥印;晚上睡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蚊子嗡嗡叫,床板硌得人骨头疼。第一个月发工资,他攥着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手掌被磨得全是水泡,疼得钻心。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挣现钱”这么难,比在玉米地里踩秆子难一百倍。
更难熬的是“没文化”的苦。工地上记工分要签字,他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像蚯蚓;包工头让他算材料用量,他对着数字发懵,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抢了轻松的活;有次他不小心把水泥配比弄错,导致砌好的墙要返工,包工头骂了他半天,扣了他半个月工资,还说“没文化的人,连苦力都干不好”。那天晚上,钱成才躲在工棚角落,第一次为自己当年没好好读书掉了眼泪。
祸不单行。干了不到半年,他在搬钢管时没抓稳,钢管砸在脚上,脚趾骨裂了。包工头给了他几百块钱,就把他打发回了家。躺在家里的土炕上,看着爹娘为了给他抓药四处借钱,看着自己肿得像馒头的脚,钱成才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想起老师说的“读书改变命运”,想起自己当年的浑浑噩噩,第一次恨自己不争气。
“爹,娘,俺想重新读书。”拆石膏那天,钱成才郑重地说。他爹愣了愣,随即叹了口气:“你都十六了,比同班同学大好几岁,能跟上吗?”“能!”钱成才拍着胸脯,“俺不怕丢人,不怕吃苦,只要能读书,咋都行!”
就这样,钱成才重新回到了学校,插班进了初三。坐在教室里,看着比自己小三四岁的同学,他脸颊发烫,却咬着牙挺直了腰板。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以前上课睡觉,现在他睁大眼睛盯着黑板,生怕错过一个知识点;以前作业靠抄,现在他熬夜刷题,遇到不会的就追着老师问,直到弄懂为止;同学们课间打闹,他在座位上背单词、记公式,连吃饭都捧着课本。
有同学嘲笑他“老学生还装模作样”,他不恼,只是笑着说:“俺基础差,得笨鸟先飞。”班主任看着他的转变,既惊讶又欣慰,给了他不少学习资料,还抽空给他补课。那年中考,钱成才考上了县里的职业高中,选了“机电维修”专业——他想,学一门实打实的手艺,总能混口饭吃。
职高三年,钱成才依旧是最拼的那个。专业课上,他跟着老师拆机器、装零件,手上的油污洗都洗不掉;实训课上,别人练两遍就嫌累,他能抱着设备琢磨一下午;课余时间,他还去学校的维修部帮忙,免费给老师和同学修电器,只为多练手艺。毕业时,他不仅拿到了优秀毕业生证书,还考了电工证、焊工证,成了用人单位眼里的“香饽饽”。
可命运又跟他开了个玩笑。他应聘到一家机械厂当维修工,刚干满一年,厂子就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失业那天,他站在厂门口,看着“停业整顿”的牌子,心里凉了半截。兜里没多少积蓄,房租还等着交,他只能揣着证书,一家家工厂跑,却屡屡碰壁——要么嫌他经验不足,要么嫌他学历太低。
走投无路时,他想起老家镇上的农机站,经常有农民的拖拉机、收割机出故障,却找不到靠谱的维修工。他咬咬牙,拿着仅有的积蓄,在镇上租了个小门面,摆了几张旧桌子,挂起了“成才农机维修”的牌子。开业第一天,没一个顾客上门,他坐在空荡荡的店里,心里打鼓:“这能行吗?”
第二天一早,他主动去田间地头转,看到有农民对着坏了的拖拉机发愁,就上前说:“大叔,俺会修,修不好不要钱!”有个老农半信半疑地让他试试,他蹲在拖拉机旁,拆零件、查线路,忙活了三个多小时,满手油污,终于把机器修好了。老农试了试,高兴地说:“小伙子,手艺不错!”给了他五十块钱,还说以后有活就找他。
就这么靠着“修不好不要钱”的实在,钱成才的生意慢慢有了起色。农忙时,他天不亮就出门,踩着露水去田间修机器,常常忙到半夜才回家;遇到家庭困难的农户,他少收钱甚至不收钱,只说“以后机器有问题,尽管找俺”。有次,邻村的张大爷家的收割机在麦地里坏了,眼看麦子要烂在地里,急得直哭。钱成才听说后,顶着正午的大太阳赶过去,修了五个小时,机器终于能转了。张大爷要给双倍的钱,他却只收了本钱,说:“俺也是农民出身,知道种地不容易。”
渐渐地,“钱成才”的名字在周边村镇传开了,大家都说“镇上有个钱师傅,手艺好,人实在”。他的门面从十平米扩到了三十平米,还雇了两个徒弟,生意越来越红火。可他没满足,心里总想着“要再学点东西”。他听说现在的农机都智能化了,很多新技术自己不懂,就报名了省里的农机维修培训班,利用农闲时间去学习。课堂上,他依旧是最认真的学生,记满了厚厚的笔记,还把老师讲的案例拍成视频,回去反复琢磨。
有一年冬天,他去省城培训,偶然发现市面上的农机配件质量参差不齐,很多农户花了冤枉钱,还买不到合适的零件。他心里一动:“既然自己懂维修,又了解农户的需求,为啥不做配件生意?”回来后,他多方考察,联系了几家正规的配件厂家,签订了代理协议,在维修店旁边又开了家“农机配件店”。他坚持只卖正品,价格比市场价低一成,还承诺“买错了能换,用坏了能退”。这下,他的店成了周边农户的“定心丸”,不仅来修机器,还来买配件,生意越做越大。
转眼十年过去,钱成才的维修店和配件店,成了镇上规模最大的农机服务点,他还注册了公司,雇了二十多个员工,其中不少是像他当年一样“没出路”的农村娃。他给员工开高薪,还办了培训班,教他们维修技术,鼓励他们考证书。有人问他:“你为啥对员工这么好?”他笑着说:“俺当年走了不少弯路,知道没手艺、没方向的苦,能帮一把是一把。”
这些年,钱成才不仅让自己过上了好日子,还帮着老家做了不少事。他给村里修了灌溉渠,解决了农田浇水难的问题;给村小学捐了电脑和图书,还时常去给孩子们讲自己的经历,说“读书不一定能大富大贵,但能让你少走弯路,多些选择”;遇到家庭困难的学生,他主动承担学费,说“只要想读书,俺就供”。
有一年春节,村里办联欢会,村长拉着钱成才的手,在台上说:“当年的‘混小子’,现在成了咱村的骄傲!”台下掌声雷动,他爹娘坐在第一排,笑得眼角起了皱纹。钱成才看着台下熟悉的乡亲,看着自己一手打拼出来的事业,心里百感交集。他想起当年那个爬树掏鸟窝的自己,想起在工地上搬砖的日子,想起重新回到教室的忐忑,突然明白:所谓“康庄大道”,从来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是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踏过泥泞,闯出来的。
如今,钱成才已经四十多岁了,头发里添了些白丝,却依旧精神饱满。他的公司越做越大,还开通了线上服务,给更远的农户提供维修和配件服务。闲暇时,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带着员工去田间地头,帮农户检修农机,听他们说今年的收成,看他们脸上的笑容。
有次,一个刚入行的年轻员工问他:“老板,你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是啥?”钱成才想了想,说:“不是赚了多少钱,也不是开了多大的公司,而是俺从一个‘混小子’,活成了自己想成为的样子——能靠自己的双手吃饭,还能帮到别人。”
夕阳下,他的农机服务点门口,“诚信为本,服务三农”的牌子闪闪发光。远处的田埂上,农户们正在忙着秋收,收割机的轰鸣声和笑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热闹的歌。钱成才知道,自己的路还在继续,而他会带着这份“实在”和“坚持”,一直走下去,走出更宽、更亮的康庄大道。
只要醒悟,什么时候都不晚,什么时候都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