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的敲击声密集得如同暴雨砸在铁皮屋顶。
我瘫坐在地上,冰凉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裤子渗上来,却远不及心底那股寒意。眼睛死死盯着屏幕,文档里的文字一行行自动涌现,流畅得可怕。那是我卡了整整一周的瓶颈情节,此刻却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轻易突破,甚至写得比我绞尽脑汁时还要阴森、还要精准。
主角在无限回廊里发现的不再是简单的单数台阶,而是台阶的材质逐渐变成了某种类似皮革的柔软物体,踩上去会发出细微的、粘腻的咯吱声,墙壁上开始渗出带着铁锈味的暗红色水珠,汇聚成一行行扭曲的、无法辨认的文字……
而这一切,都伴随着我键盘那廉价塑料键帽起起落落的“咔嗒”声。
像一场荒诞恐怖的木偶戏。
屏幕右下角的字数统计疯狂跳动。
「字数:3871/500000…3875/500000…3880/500000……」
它甚至精确到了个位数,每一次敲击,无论字母还是标点,都分毫不差地累加上去。
不。不能这样。
这东西在替我写!它写出来的字也算在那五十万里?如果它一直写,一直写……九十天?可能不需要九十天,它几天就能写完五十万!然后呢?然后“契约”完成,等待我的是什么?“生命状态终止”?
还是说……这自动书写本身,就是“处罚”的一部分?一种慢性的、让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终结的凌迟?
混乱的思绪像一群没头苍蝇在脑壳里撞来撞去。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刺鼻的烟灰和隔夜快餐的味道呛得喉咙发痒。不行,必须做点什么。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电脑桌旁,视线避开那令人眩晕的文字洪流,双手颤抖着伸向主机背后——拔电源!这是最直接的办法!
手指摸到了电源线粗糙的外皮,用力一扯!
插头纹丝不动。
像是焊死在了插座上。我又去按主机上的电源键,使劲按,疯狂地按,指甲抠得生疼。
那键钮像是石头做的,按不下去分毫。
主机箱依旧轻微嗡鸣,风扇规律地转着,屏幕亮得刺眼。
键盘的敲击声还在继续,甚至带上了一种节奏感,一种嘲弄般的轻快。
“咔嗒…咔嗒…咔嗒嗒…”
绝望像潮水般涌上来。我徒劳地用手拍打着主机箱,拍打着屏幕,金属和塑料发出空洞的响声,却丝毫干扰不了那诡异的自动书写。
等等……干扰?
我猛地转头,目光落在窗台上那个半旧的玻璃烟灰缸上。几乎没有犹豫,我冲过去一把抓起,沉甸甸的触感让心里稍微有了点底。
砸了它!把这见鬼的电脑砸个稀巴烂!
我举起烟灰缸,对准屏幕,肌肉绷紧,用尽全力——
动作僵在半空。
屏幕上的文档,文字流淌的速度慢了下来。
最新自动打出的一行字,清晰无比:
「……他知道破坏是徒劳的。契约已然成立,媒介并非关键。抗拒即是违约。」
冰冷的文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我最后一点虚张声势的勇气。
烟灰缸从我颤抖的手里滑落,“哐当”一声砸在脚边,幸运地没有碎裂,只是滚到了一边,烟灰和烟蒂撒了一地。
媒介并非关键……意思是,就算我砸了这台电脑,这“东西”依旧会跟着我?用别的方式继续“写”?钢笔?血书?刻在墙上?
抗拒即是违约。
违约处罚:生命状态终止。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我。我靠着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看着那键盘自己跳动,听着那敲击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看着字数一点点无情地增加。
「字数:4021/500000。」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色依旧浓黑,仿佛这片黑暗被某种力量凝固了。台灯昏黄的光线将房间切割出大块扭曲的阴影。
我不知道这样呆了多久。直到喉咙干得发痛,眼睛酸涩得几乎流泪。
敲击声毫无预兆地停止了。
如同它开始那样突兀。
键盘静默下来,所有的键帽都恢复了原状。屏幕上的文档也停止了更新,光标停留在最新一行的末尾,固执地闪烁着。
结束了?
我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屏幕上的字数,定格在「4128/500000」。
它停了。为什么停了?是暂时性的,还是……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屏幕,最终落回那封致命的邮件上。
心脏猛地一抽搐。
邮件最下方,原本只有那三行契约文字的地方,多出了一行小字。同样是那种老式打字机的字体,同样冰冷工整:
「日
quota
未达成。警告一次。」
日
quota?每日额度?
还有每日额度?!多少?它根本没告诉我每天要写多少!
恐慌再次袭来。我连滚带爬地扑到电脑前,也顾不上害怕,手指摸向键盘——这一次,键盘恢复了正常,我可以控制了。
我颤抖着,在文档里胡乱敲下一行字:“每日额度是多少?”
敲下回车的瞬间,文档里那行字像是被无形的橡皮擦擦掉一样,迅速消失。
而邮箱里,那封邮件下方,又浮现出一行新的字:
「最低额度:≥
5000
字/日。今日缺口:872
字。」
五百0字。它一晚上自己写了四千多,却告诉我还有872字的缺口没完成?
等等……如果每天至少要写五千字,九十天就是四十五万字,离五十万还差五万。那五万是……缓冲?还是说……
没等我想明白,那行字后面,字符继续浮现:
「警告次数:1/3。」
三次警告?然后呢?直接“终止”?
我浑身发冷,目光落在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上。
03:47。
离天亮,离所谓的“今天”结束,还有时间!
写!
必须写!
不管这是什么恐怖游戏,不管契约的另一端是什么东西,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写!
我手指哆嗦着放在键盘上,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之前卡文的焦虑和此刻纯粹的恐惧混合在一起,像水泥一样灌满了我的思维。写什么?那篇鬼故事?继续它自动书写的那部分?可那是它写的,不是我写的!算数吗?
键盘冰冷,指尖发僵。
我试着敲下一个句子,描写主角的恐惧。
字打上去,没有消失。
算我的。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忽略疯狂的心跳和发软的四肢,逼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该死的鬼故事上。楼栋、台阶、皮革般的触感、血字……顺着那未知力量写下的阴森脉络,我磕磕绊绊地开始续写。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结的思维里硬凿出来的。
效率低得可怕。
而且,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东西”还在。它没有继续书写,但它就在“看”着。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注视感,牢牢钉在我的后脑勺上,让我如芒在背,冷汗一阵阵冒出来。
时间在流逝。窗外的黑暗没有丝毫减淡的迹象。
我不知道写了多久,可能半小时,可能一小时。手指僵硬,腰背酸痛,太阳穴突突地跳。文档底部的字数统计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增加着。
+10…+15…+8…
离872的目标遥遥无期。
焦躁和恐惧几乎要将我撕裂。这样下去不行!绝对写不完!
我停下来,喘着粗气,看着那闪烁的光标,像一个催命的倒计时。
忽然,一个极其荒谬、却在此刻无比清晰的念头钻进脑海——
它替我写的那四千多字,算数了。
那么……如果我现在……主动让它来写呢?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打了个寒颤。邀请它?让那看不见的东西再次操控我的键盘?
但警告次数只有三次。缺口必须补上。
我盯着键盘,喉咙发干。内心挣扎得像有两只手在撕扯。
最终,对“警告”和“处罚”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我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像是赴死一样,把双手慢慢地、慢慢地从键盘上抬了起来,悬在半空。
然后,我沙哑着嗓子,对着空气,对着那冰冷的注视感,挤出一句话:
“……你……你来写。”
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房间死寂。
一秒。两秒。
什么也没有发生。
键盘静默,屏幕上的光标依旧固执地闪烁。
它不理会?
还是说……它需要更明确的“邀请”?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我牙齿打着颤,用一种近乎豁出去的语调,补充道:
“写够……写够今天的额度。”
话音落下的瞬间——
“咔嗒。”
清脆的敲击声再次响起。
空格键沉下,弹起。
接着,仿佛洪水闸门再次开启,密集的敲击声爆豆般响起,比之前那次更加急促,更加疯狂!
键盘在我眼前化成一片模糊的残影,键帽起落的速度根本不是人类能达到的!
屏幕上的文档被疯狂涌入的文字彻底淹没,剧情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狂飙突进,光怪陆离的恐怖景象喷涌而出,文字冰冷而精准,带着一种非人的效率。
右下角的字数统计疯狂跳动。
「4128…4200…4350…4600…4800…」
数字飞快地逼近5000大关。
我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像一个多余的旁观者。
最后一声敲击落下,戛然而止。
字数定格在「5001/500000」。
屏幕上的邮件界面,那行警告和缺口提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只剩下最初那三行契约,和下方那一小行字:
「警告次数:1/3。」
冰冷的寂静重新笼罩了房间。
台灯还亮着,电脑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
我缓缓地、机械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它们微微颤抖着,指尖冰凉。
窗外,浓重的黑暗边缘,似乎透出了一丝极细微的、灰蓝色的光。
天,好像快亮了。
但我知道。
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再也看不到真正的天光了。